劇場一詞在希臘語中,τόθέατρον(theatron)是指劇場階梯的觀眾區,也就是觀眾的空間。姚一葦的翻譯也曾經特別說明劇場最原本的形式,也就是「一塊得以觀看的地方」。而對於硬體之外,作為表演文類的戲劇,則在古希臘與其政治形成特殊的文化,悲劇的存在根本上與希臘民主的關係相當密切,古希臘研究學者保羅‧卡特利奇(Paul Cartledge)在《深層戲劇》中曾特別提醒我們:「作為藝術媒介,悲劇以某種方式先於開創了世界上首個民主政體的克里斯提尼改革。在雅典人瑟斯比斯決定性地發明出戲劇對話——在他和合唱隊之間——時,雅典仍處於相對仁慈的獨裁者庇西特拉圖(Pesistratus)的統治之下。」在這幾年間許多試圖解放劇場的表演藝術來說,劇場作為觀眾的空間成為了政治改造與新型態表演方式的著力點。
當我們回到希臘劇場最原始的形態來看明日和合製作所最近的兩件作品《獨身澡堂》與《日夜旅館》,這背後與台灣近一波參與式藝術試圖透過與觀眾直接互動產生感官體制變化的浪潮或許有關。在劇場傳統中,政治與劇場的關係從華格納試圖將劇場視為民主的場所、第四面牆的各種討論到布萊希特所提到的「離間效應」,也一直是劇場創作者長期思考的議題。明日和合製作所的組成包括三個劇場導演洪千涵、黃鼎云和張剛華,從他們大學時期,第四面牆也是時常縈繞他們創作核心的問題意識。從劇場史與劇場思想史的面相切入這一次的展演,其實《獨身澡堂》與《日夜旅館》的企圖是相當明顯──這是一場關於如何改變觀眾身體的嘗試,但如果細心觀察也會發現這是一次劇場起源的回顧。
其中,《獨身澡堂》的展演乃是提供觀眾一人在四面鏡子的浴室中,體驗洗浴。在這個空間中,參與者允許使用明日和合製作所提供的沐浴用品進行沐浴,除此之外還提供了兩份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的部分劇本。而在這個空間中,所有參與者不全然是處於密室,澡堂露出底下的空間可以察看外在來往人士,而外在的觀賞展覽觀眾也可以調整澡堂的音樂放奏。雖然《獨身澡堂》是一個預設作為浴室的作品,但其實參與者在這個空間中並不只有這些選擇,參與者同時是作為一名自身的表演者存在著,正如空間中所放置的劇本所提醒的。《獨身澡堂》根本上將表演拉到了觀眾的空間,而戲劇本身的音樂由外部因素決定,表演者的角色則是透過了鏡面來達成。如果說希臘悲劇與希臘民主的關係是如此密切,《獨身澡堂》的展演形式或許可看作是一種台灣抒情傳統的獨腳戲,對個人內向觀看感官結構的表現,有私小說的特質。
《日夜旅館》的作品則是以陌生的雙人為單位。當參與者走進《日夜旅館》地下室晦暗的空間,開始用自己的鑰匙走進自己的客房。不過等待瞳孔適應了光線,就會訝然發現這是由紅色光線切割鋪設兩間客房的幻覺。老實說,明日和合製作所這一次的展覽最有趣的就是第四面牆不是傳統劇場向觀眾,而是觀眾作為行動者如何去打破這一道牆。這個概念的逆轉,是重新試圖將劇場的能動性與政治性回歸到觀眾本身。《日夜旅館》兩名陌生人的對談、噤默、合作打開房間燈光的共同開關,也就變成一件政治事件。觀眾如何產生新的感官感受,在這場近一百分鐘的共處,當第四面牆的倒下,也就出現了古希臘劇場的現代版本,召喚公共議題的潛能。
《獨身澡堂》、《日夜旅館》的設計,相較於現代戲劇的方式,表演幾乎可說是做黑的。在台灣本土語言中,做黑的不外乎有非法、暗箱的意味。在這裡明日和合製作所的做法自然打開了現代劇場的邊界,在劇場既有具備演員、舞台、觀眾的形式下形成挑戰。同時「做黑的」也指出了另外一個問題,這兩場表演的設計下,有強烈視覺中心宰制的特色,《獨身澡堂》透過鏡子投射出參與者本身的展演性(performativity),《日夜旅館》則利用紅色雷射光束塑造空間的差異。在這次的展演中,參與者作為觀眾需要透過空間視覺特徵來維持其劇場效應,參與者作為表演則全然欠缺舞台形式的支援,唯一的舞台也就是個人的個性、慣習在另一個人或外在音響中產生的反應。這樣是打破第四面牆嗎?或許答案並不如此簡單。
明日和合製作所這一次《獨身澡堂》、《日夜旅館》的表演,相當基進地提供了另一種不同於波赫士.夏瑪茲(Boris Charmatz)所打破的舞台制域。明日和合製作所從劇場作為「觀眾的空間」出發,發現了白盒子與黑盒子間,表演藝術可以根本地從空間的設計上提供改變劇場觀眾感官的可能。在這次的展演中,雖然仍舊是相當抒情、個人私我的經驗改變,甚至還有存在很多對其他感官的可能,例如所有沐浴的人在《獨身澡堂》中都將流變成為同樣氣味的人,這個現象劇場人將可以如何思考呢?或許接下來就是明日和合製作所得面對的挑戰了。
《獨身澡堂》
演出|明日和合製作所 (co-coism)
時間|2016/07/02 12:00 14:00
地點|寶藏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