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古典劇場的療癒可能《零點場3──關&係》
10月
30
2019
零點場3──關&係(錄奇劇團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75次瀏覽
劉漢程(自由撰稿人)

長久以來,人們對於「戲劇」的認知,愈來愈傾向它「說」了什麼而非「做」了什麼。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每當有人想要對他們看到的戲劇(無論影視,還是「舞台劇」)做出價值判斷,往往都集中在這個作品的主題是否突出、各項元素是否恰當地支撐這個主題──在這個概念下,「劇場」的存在意義是一種「介面」,各式各樣的觀念,透過這個介面被放大、渲染,進而讓觀眾接收到創作者所欲傳達的主題訊息。

但若從起源的角度看,「儀式」是劇場藝術可能的根源之一。古希臘也好,東方的中國也好,戲劇都和宗教祭典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甚至在某些案例中,儀式的進行過程就具有高度的扮演性(例如中國古代的方相氏)。如果儀式的確直接影響了劇場藝術的成立,或者極端一點說,劇場藝術在最基礎的核心上,就是一種儀式行為的話,「劇場」所扮演的角色,是否有可能比現行的「介面」狀態來得更豐富一點呢?

當然必須面對的事實是:人們對於戲劇主題(或者故事)的高度需求,已經固化了多數人對於劇場的認知,即便是對此已有概念的創作者或者評論者,也很難突破。在這樣的狀況下,錄奇劇團的《零點場3──關&係》就顯得更為難得了。

《零點場3──關&係》是張之愷量子療癒劇場的第三部作品,從演出的外在形式而言,觀眾從抵達北藝大戲劇廳的那一刻開始,就被引導進入了一個類似嘉年華會的氣氛當中──從展演中心中庭的「非洲鼓圈圈」、馬雅解析、淨化儀式等等,目的均在使觀眾從日常生活的邏輯當中切割出來,準備「過渡」到一個更為中性的內在狀態。而當觀眾開始進場,首先,他們必須通過一層水霧(水在儀式中的意象,一方面是潔淨,另一方面則是區隔兩個不同的世界),然後,透過音像互動,以及一連串用各種繩索構成的裝置,試圖讓觀眾們產生一種交託、依附的心理感受(尤其是左舞台那座由天頂垂下的纜繩構成的「許願樹」,觀眾可以把手上的許願卡綁在那上頭)。

這些心理基礎建立之後,雖說在理論上,觀眾就已經「準備好了」,但如果就此認為接下來僅須儀式就可以達到療癒的效果,或許也太過天真。編導張之愷非常明智地將整個演出區分成兩個部分:

首先是故事的部分。雖然沒有一般的「語言」或者「對話」,表演者們也是透過身體能量的流動在進行他們的舞台動作,但是可以發現,一個隱隱約約的故事線仍然潛藏在整個演出過程當中。正如本劇標題所示,「關係」是世人痛苦的根源,卻也是擺脫不掉的宿命。這個部分是由劇中的「行者」負責表現,他們運用木框、繩索、球等物品,反覆展現牽絆、侷限、負擔等等意象。

另一個部分則是儀式的部分。從蘇菲旋轉到薩滿儀式,均邀約到真正的專家參與。在持續不斷十數分鐘的蘇菲旋轉過程當中,配以行者們漸趨平緩的身體運動,觀者一方面在理智上可以將此畫面理解為某種力量撫慰了心靈混亂的行者,但在另一方面,觀者自身的心理狀態也同時進入了更為細膩敏感的狀態;其後,行者邀約觀眾來到台上,圍成一圈參與薩滿儀式時,觀眾們已經從一個旁觀者的角色徹底切換到參與者的角色,這時,才有可能完成整個的儀式過程。

張之愷的詩人身分(他長期寫詩,出版過數本詩集),為這兩個部份的串接提供了最佳的途徑。《零點場3──關&係》中,意象極為豐富,前述的許願樹是最顯而易見的例子,而右舞台高出地面的金字塔與懸吊於空中三角形金色框架相互呼應,構成了豐富的神聖性質感,金字塔後方懸吊的數十個方框,作為影像曼荼羅的投影幕,把原本就已經充滿符號性的影像加以切割,造成了更多的歧義性,互動投影將行者的肢體抽象化為一群幾何圖形的組構……凡此種種,都讓整個演出充滿了詩的質感:一切意義均交由觀眾的翩然聯想來完成,而非固著在某個定型的理念上。

以上所述,都集中在觀眾「看」到了什麼。是的,「看到」相當重要,但若沒有聽覺的成分,恐怕這個演出想要訴求的儀式性,或者說療癒功能,仍然無法達成。聲音的能量相當巨大,能夠透過撼動人的生理,進而牽引心理變化,古往今來各種儀式當中,聲音是絕對無法被忽視的一環,低頻的鼓聲和高頻的鈴聲之所以大量被運用在宗教儀式內,絕非巧合,而誦經(不管是佛經還是玫瑰經)那穩定持續的頻譜,更是展現了聲音的穩定力量。低頻波形的穩定性讓聽者的情緒被撫慰至一種沉靜的境界,高頻的穿透力則可以帶動情緒的揚昇。我們可以說,「視覺元素」影響的是我們的意識層面,但「聲音元素」卻從潛意識的層面直接和我們的內在溝通。

在此,張之愷的音樂製作背景為《零點場3──關&係》提供了最重要的一塊拼圖。在演出開始後的半個小時,音樂是穩定而安寧的,觀眾的內在節奏在這不算短的時間之內,逐漸被同步了起來,甚至進入了半寤寐的狀態,也因而達成了類似催眠的效果。我們可以說,透過這半個小時的音樂,張之愷讓觀眾在潛意識的層面上做好了接受療癒的準備工作。而其後所有的聲音元素(除了配樂之外,還包含現場演出的長笛、非洲鼓、巫師的薩滿鼓聲和吟唱),在不同的階段內,以各種方式交互編織,在不同的觀眾身上激發出不同的情緒效果──在此,創作者並不是想要主動地說些什麼道理,而是讓觀眾在不自覺的狀態下,將其自身內在的覺受揭露出來。也因為如此,每一位觀眾在這段以聽覺帶領並同時以視覺輔助的儀式當中,都有機會可以被深刻的觸動(雖然每個人被觸動的點都大不相同)。最後,演出接近尾聲,音樂則逐漸導入平和恬靜的節奏,將觀眾被觸動的情緒,再度引導至穩定的狀態。這一整個由壓抑、放鬆、激發以至於平靜的過程,主要是因為音樂的精心安排,才能夠順利完成的。

演出最後,觀眾離開劇場,但整個活動並未完成。觀眾在場外抽取一張「淨化驗證卡」,上頭以詩化的文字寫就了不同的話語,去描述觀眾今天被淨化的部分。對於觀眾而言,至少,這圓滿了整個演出,讓他們在離開的時候,彷彿更確定了自身狀態。

基於以上的觀察,我認為《零點場3──關&係》是一次向古典劇場回歸的嘗試。在亞里斯多德的觀點裡,悲劇要引發「哀憐與恐懼」的情緒,但更重要的重點,是在於要是這些情緒「得到發散」。張之愷運用行者打造一個讓觀眾得以投入並映照自身的故事線,並且引發因人而異的情緒,又運用各式各樣的儀式元素,讓這些情緒獲得舒緩和清理──這或許就是節目文案上反覆強調的「調頻」。

錄奇劇團和張之愷這一次的嘗試,其實並不玄虛。一方面,他們正面地面對觀眾長久以來的慣性,提供更容易被接受的線索;另一方面,也同時透過儀式去誘發觀眾的集體潛意識,達成了療癒效果。這個過程,從評論或者理論分析的角度,看起來似乎難以索解,但若能進入劇場真正地參與在其中,或許可以感受到更強大的力量──前提是,觀眾必須放下所有的預設立場,重新開啟最單純的感知與覺受的能力!

《零點場3──關&係》

演出|錄奇劇團
時間|2019/10/11 19:30
地點|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戲劇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以此試想,全程都在旅社內移動的觀眾們,於這次的觀演過程,除了迎來角色扮演和情節推動等部分,如果在表演文本的空間動線、戲劇調度,能有些場面或節奏的設計,或可讓觀眾對於現場的實體環境、視聽氛圍等,獲得更多關注甚且欣賞、凝視、呼吸的時刻
11月
22
2024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
米洛.勞不僅讓觀眾直面歷史的傷痕與當下的現實,也喚醒了我們對於道德責任與社會正義的思考。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劇場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行動。
11月
04
2024
有別於一般戲劇敘事者的全知觀點和神秘隱蔽的創發過程,這種將敘事建構的過程近乎透明的「重現」方式,就像議會錄影,意味著將批判權將交還觀看者,由觀看者自己選擇立場閱讀。
11月
04
2024
因此,在劇場中,我們安靜聆聽專注凝視,為了不遺忘,悲劇結束之後,離開劇場,我們則必須開始想像一個不同的未來,一個不再以自我為中心、不再以進步為唯一的價值選擇,一個能夠真正落實社會正義與人性尊嚴的未來。
11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