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戴宇恆(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拉岡在鏡像階段中提到主體要透過鏡像認識自己,然後再與「他者」交互對照而形成自我【1】,而《七體》無論在創作方法或主題上皆回應了這樣與他者(或與塗鴉角色)相互映照形成自我的過程。
《七體》靈感來自於卡夫卡七張被稱為「被隱形線操控的黑色木偶」的塗鴉,羅文瑾以自我經驗與七張不同形體的塗鴉連結,進而創造出五個不同的角色:〈嗜睡的無良者〉、〈無助的暈眩者〉、〈被審判的罪人〉、〈拄拐杖的偽裝者〉、〈照鏡的自戀者〉。【2】就上述五個角色看來,在舞蹈動作的編排上著重於形體的反覆與層次變換,段落間的串連則以一顆紅色的球作為連結,較少時刻看見舞作中明顯地敘事性展現,雖說難以找到線性脈絡,造成了某些「缺」,但也意外穿透了時間與空間,使得觀者不再侷限「現在發生什麼事?」,而是能在觀看時專注於角色形體與自身經驗的返照。
形體操演:逐一建置的網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認為性別是透過不斷來回反覆地創造以及複製特質而產生,因此是一個符號性的表達,這樣的符號透過身體的展示而顯現出結果。因此,若藉著巴特勒的概念,形體也是一種身體符號的傳達,那就是一種被建構出來的產物,而該如何解讀這些形體所欲傳達的意涵,便要看觀者如何與自己有限的生命經驗對照/對話。
透過編舞者對七張塗鴉形體的解讀,可以捕捉到這樣的創作脈絡:第一重的塗鴉形體擴張為角色;第二重舞者角色擴張為概念;第三重舞作則擴張至機制。也就是說,形體的延伸可以發展為角色的行動,再則是一連串的行動成為了概念,多個概念則會謀合為一組機制,而最終多組機制便織就了場域與社會。所以,人所展現的形體必然可以在被觀看的當下穿透至某些概念與機制。《七體》雖只以塗鴉形體作為創作的概念,卻也同時指涉了「他者」、「慾望」、「權力」等主題【3】,而這樣逐一的建置使得毫不相關的角色有了互動的空間,同時也走進了彼此交織的社會網。
而在這樣的網中,自我能夠全然決定以什麼樣態被觀看嗎?
七體 FIGURE 7(稻草人現代舞蹈團提供/攝影劉人豪)
網中的隱形線
阿爾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4】在目的論中提到,個體會因為想達成某種目的而做出相對應的行為。這樣的目的論便決定了個體可以選擇何種形體(或說姿態、行動)被觀看。但形體的呈現真的只存在於個人的選擇當中嗎?我想不全然,外部因素或許也會造成影響,而這樣的狀況下,人的確就像一群木偶,被一張網中垂落的隱形線操控著,即便我們能夠操控自己所選擇的隱形線,但只要其他木偶一動,絲線牽連,網亦擺動,勢必自身也會受到影響,木偶們便也在看與被看、網與隱形線中顯現各式形體,那便是相當複雜的境況。
於是,我們回到拉岡來看這樣的境況,當嬰兒第一次從鏡中看見自己的形體時,他才感覺到第一個完整形體,也就是在這樣的經驗底下認同了鏡中的自我——但同時必須體認到一種雙重識別,意即鏡中我是我,鏡中我亦非我,而在這樣的情境當中,便建立了「自我」必須在有「他者」的注視底下才得以生成。而這樣的「他者注視」對於筆者來說,並不單單是活生生的他者眼光,還得加上內部因素:目的、外部因素:人類所建構的制度、範式(以上述巴特勒性別研究作例)等影響。【5】也就是說,藉由這樣的內外相交的注視系統,自我才得以展現眾多的形體(姿態與行動),卻又藉著這一連串的形體不斷往返於注視中才得以形塑自我。所以,觀看者/被觀看者、自我/他者、凝視主體/慾望客體、權力/受迫、真實/幻影也在這樣的情境中不斷交疊變換,人類的形體也就時刻處於轉變之中。《七體》巧妙的地方正在於此,如此錯綜的力量在一個人的身體中或許衝突、妥協,或許交融、生長。
不過,我雖肯認《七體》欲呈現的景緻之廣大,卻也在觀看過程中感到某些「缺」,這樣的「缺」或許來自於較為淺顯的符號,少了點耐人尋味的曖昧;亦或是在某些段落舞者動作的編排上過於刻意與單一(〈被審判的罪人〉的身體一直呈現手語式地質問),也或許是動作過於精準完美而缺少了作品所欲談論人類面對各式情境複雜景象。
人在面對荒謬的情境下,會呈現什麼姿態?《七體》提供了一個好的嘗試,但巧妙之地卻也深藏著危險之處,當形體缺乏了形成的脈絡,便也只是形體上的複製,無法投入其中感受也只能是概念獨行,或許也藉著《七體》拋題,我們都可以再想想,如何不是有魂無體或有體無魂,讓每個形體能夠享有靈光迸發的剎那。
註釋
1、詳見拉岡《鏡像階段》。
2、參見文章,郭加誼:〈身體的日常生活語錄《七體 FIGURE 7》〉,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comments/24c42107-de00-48cc-a0e7-80b675ea25b5。
3、參見《七體》節目單。
4、個體心理學開創人。
《七體 FIGURE 7》
演出|稻草人現代舞蹈團
時間|2023/04/22 19:30
地點|臺南市文化中心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