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劇場近年與日本交流甚繁,亦耕耘自家劇本的出版計畫;這次更在上檔製作一個多月後便將三島由紀夫的三幕劇作品《薩德侯爵夫人》搬上舞台,其中工作過程繁複,涉及版權、翻譯等問題。面對淺淺幾排觀眾,偌大的舞台,連演一百七十分鐘,雖然故事發生在十九世紀的貴族客廳,卻讓人感到無比貼近,舞台上只有幾件歐式家具,每一幕的間隔只是簡單換上不同的花卉草木。而下筆的此刻,萬華糖廍文化園區正展出日本服裝設計小峯三奈所作的服裝,這樣的編制絕對是誠意之作,觀眾的所有焦點都集中在演員的表演上了。
鈴木忠志曾批評當代社會喪失身體感,生活變得支離破碎,曉劇場如今面對巨量的文字,選擇不屈從於利用科技奇觀博取觀眾的目光,而是拿身體肉搏,與觀眾進行在場交流。也許我們可以先抱持著導演鍾伯淵在節目冊所提問的態度往下思量,「這樣充斥大量語言與象徵、暗喻的簡單演出,是否還能傳達它自身的力量?抑或將隱沒在眾聲喧囂中。」在劇場裡六名演員赤足而行,皮膚擦上厚厚一層純白的妝容,服裝則以演員能自由活動,又貼合角色性格而做,洛可可的裝飾元素從中幫襯,簡化的視覺處理帶人進入虛實交疊的錯置時空,筆者甚至不曾看見演員流露一絲歐洲貴族的氣焰,反而是氣沉丹田,重心放低的姿態。除了身體樣式的選擇,鍾伯淵刻意以近乎直觀地方式詮釋台詞所描繪的表面情感與動作,從中安置笑料式的細節走位。演員該如何在場上不斷進行有意識的自我覺察而不迷失在詞藻裡變成最重要的功課。
三島由紀夫悠遊在洛可可情色文學的宮殿裡,卻不若德國劇作家海納·穆勒那般激進地解讀。他幾乎把自己比擬做薩德侯爵夫人:露娜(曾珮飾),彷彿心有靈犀一般為她寫下一句句綺麗對白,他說:「越是卑劣、殘酷、不道德、汙穢的人事,越是要用優雅的語言訴說出來。」【1】另一方面,他的文字也總與戰爭經驗相關,薩德侯爵的故事旁敲側擊著法國大革命,唯一的平民角色是女僕夏洛特(楊朵飾),但她大部分的時間是無能且無語的。川島憧憬著現實的幻滅,並在其之上建立自我,對中了露娜的性格,她拒絕現實,或在某種程度上被現實拒絕。乍看起來,她的自我孤立在於丈夫的不忠實,隨著劇情推衍,她迷戀的也許就是幻滅的救贖,一種自戀的存在形式。三島一生經歷精神與肉體的矛盾,在作品中建構了純粹而耽美的世界觀,同時將文詞當中的日常加以排除,更顯得舞台上的六個女子所懷抱的幸福想望,不過就是虛妄的泡沫。
曉劇場的《薩德侯爵夫人》就瞄準了這個動因,暫時排除現實世界的情愛解釋。開場,肉慾解放的化身,聖·豐夫人(陳家誼飾)搖擺著水蛇腰,揮舞著「愛心拍」,親身示範著薩德侯爵的性娛虐奇聞,一面逗弄著虔誠的教徒,西米哀娜夫人(張庭芬飾)。猖狂爆裂的肉慾早就將觀眾心裡薩德侯爵夫婦之間的愛情摧殘殆盡,當露娜上場表達忠貞,不過是在這段旁人看來悲慘的婚姻上墊上文字的石塊,永無止盡的煽情言說,成為劇場裡唯一迴盪的囈語。然而,那些表徵角色信仰價值的台詞,又不完全只是一種言說,這座六名女子機鋒相辯的鬥獸場,橫飛的口沫當中,我彷彿聽見了美杜莎的笑聲,原來這是三島所構築的一座被父系社會所摒棄、壓抑的女性空間,一如由男人所創造的神話告戒世人美杜莎是可怕禁忌,不可直視。其實就是法國女權主義作家愛蓮·西蘇(Hélène Cixous)所揭露的:男人害怕發女人獨立存在的事實。
值得一提的是孟特露依夫人(Mayo飾)和露娜的之間的針鋒相對,在第三幕進入更耐人尋味的高潮,美德的化身孟特露依夫人眼見薩德侯爵就要被釋放,勸諫女兒不要在丈夫出獄的此時捨棄紅塵,讓人費盡思猜的露娜,回憶起十二年前她曾因為被發現協助薩德侯爵逃獄又參與他的性娛虐活動,而模仿起聖·豐伯爵夫人說到:「阿爾豐斯(薩德侯爵之名)就是我。」如今她閱讀了阿爾豐斯的著作,發覺自己被寫入其中,她眼睛閃爍著光芒,大喊到:「我們所居住的這個世界,是薩德侯爵創造出來的世界。」演員曾珮飽含能量的目光散射出堅定的鋒芒,難道說,薩德侯爵夫人如此興高采烈地要投奔修道院,是因為她發覺所謂上帝就是那千夫所指的雞姦犯!
註釋
1、三島由紀夫著,陳德文譯,2016,《薩德侯爵夫人》,上海譯文出版社,頁99。
《薩德侯爵夫人》
演出|曉劇場
時間|2017/12/22 19:30
地點|萬華糖廍文化園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