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學的婚禮《春花的葬禮》
10月
12
2024
春花的葬禮(音樂家的無聊人生工作室提供/攝影陳又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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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沈雕龍(國立清華大學音樂學系助理教授)

《春花的葬禮》的製作,講的是幾名天賦異稟的女性作曲家在男性「主導」的世界中,難以一展長才的故事集。製作中包括了芳妮・孟德爾頌(Fanny Mendelssohn,1805-1847)、克拉拉・舒曼(Clara Schumann,1819-1896)、娜迪亞・布朗傑(Nadia Boulanger,1887-1979)、莉莉・布朗傑(Lili Boulanger,1893-1918)。男性怎麼「主導」呢?大部分古典音樂的聽眾更熟悉的是寫了《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以及鋼琴曲集《無言歌》的芳妮其弟弟—「菲利克斯・孟德爾頌」,以及寫了大量鋼琴個性小品、室內樂、交響曲又是樂評家的克拉拉其丈夫「羅伯特・舒曼」;又或是娜迪亞的學生,包括鋼琴家兼指揮家巴倫波因、作曲家庫普蘭以及皮亞左拉。相對於西方女性音樂家,這些西方男性音樂家的姓名寫出來(甚至只需姓氏且毋須名字),不用附帶原文和生卒年分就會讓人聯想起誰是誰,一部分就說明了,「主導」是如何在我們的記憶中發揮了作用。

這樣一個以「非主導」人物為主角的製作,在台北、台中、高雄七場演出的票房都售罄(據演出者自己在FB所言),是個值得一聊的現象,而且應該從製作的背後的YouTube頻道「音樂家的無聊人生」,以及這個頻道反映出的台灣西方古典音樂生態圈開始講起。


春花的葬禮(音樂家的無聊人生工作室提供/攝影陳又維)

「音樂家的無聊人生」是一個解析西方古典音樂的頻道。主持人許崴原來在英國念鋼琴碩士,但是在新冠疫情流行於全球,各種活動都被關閉期間,才開始製作關於西方古典音樂的頻道(這大概是該頻道自稱「無聊」的原因之一)。類似的頻道或是活動,向來是當代國內外西方古典音樂音樂會舞台中央之外,常見的活動。在音樂廳正式音樂會開始之前,在同一個場地內或邊上舉行的,一般稱作「音樂會導聆」;「音樂會導聆」雖然通常被視作音樂會的附隨品,但也可以吸引數百位想一探音樂奧秘的人正襟危坐地傾聽。導聆者若是建立了自己的「口」碑,也可以舉辦獨立於音樂會的「音樂講座」。拜錄音科技所賜,在「音樂會導聆」和「音樂講座」中,主講者可以靠著播放錄音來搭配自己的講解,「說」得一口漂亮的音樂。讓人啼笑皆非的情況還可能包括了,「附隨」音樂會的「音樂導聆」,其中播放的錄音版本,有時比「主角」 —現場音樂會—演奏出的實際效果還要更精湛。是以,獨立「音樂講座」還可能吸引到一批自認專業於比較錄音版本和硬體音響設備的「發燒友」。這些錯綜複雜的美學、科技生態背景,造就了解析西方古典音樂成為社會中一個始終不輟的行當。可以合理地說,「音樂家的無聊人生」是這個行當的產物之一。而該頻道在台灣的這個行當中,具有一個明顯的特色,就是在陳述資訊和參考資料來源方面,是最接近音樂學家(musicologist)的。什麼是音樂學家?


春花的葬禮(音樂家的無聊人生工作室提供/攝影陳又維)

對常去音樂會普羅大眾來說,音樂學家最常見的正式身分,其實是在大學音樂系裡教必修西方音樂史的老師(當然,民族音樂學家(ethnomusicologist)可能會跳出來抗議說不只是如此,而我歡迎他們多面對社會寫文章和辦活動來說明自己)。值得注意的是,音樂學家在二十一世紀的高教學術體制結構裡面變得越來越尷尬,彷彿三面不是人。哪三面?首先的一面是,面對佔絕大多數一心一意又要在音樂會現場舞台上發光的音樂家同仁,在昏暗中孤獨寫論文的音樂學家,似乎顯為沒什麼作用的邊緣人,負責教一些器樂老師可能還會吩咐器樂學生不要太費心上的課。【1】第二面是,音樂學家的主要產出—論文,一方面的確是高教體系機器中評鑑系所和大學排名的關鍵助力;然而另一方面,國內外大部分音樂學家最初被訓練出的看家本領,分析西方古典音樂作品的結構理性和抽象感性,在當今已經變得很難在全球學術界前沿議題中嶄露頭角,遑論滿足大學在國際排名中重視的「影響指數」(Impact Factor),音樂學,很難是研究型「頂大」要發展和投資的主力(有幾間大學可以獨立於音樂系之外聘用音樂學家?縱使音樂系有音樂學家,他們的佔比多少?)。第三面是,針對第二面的問題,而有志於改變現狀,提升臺灣的高教在國際上學術競爭力和能見度,而從事創新研究的音樂學家,通常不得不跨界到其他學科的領域;這個超越性的志向有可能帶來兩個層次的內傷:首先,參加音樂學研討會的一般人常常納悶於「怎麼很少具體的『音樂』?」;其次,能突破現狀的年輕音樂學家不見得找得到願意聘用他們的系所,或是被懷疑:「這還是『音樂』的研究嗎?」。在臺灣要同時滿足音樂系所、學術界、社會聽眾三面期待的音樂學家,很難不變成一個三頭六臂之奇特之物。

我繞了一大圈去談這些體制結構,無非是要凸顯出一個矛盾:在當今,期待那種既能讀懂第一手歐語歷史材料又能追蹤最新最前沿國內外學術文獻,然後還不斷出版創新論文的音樂學家,來從事面對普羅聽眾解析西方古典音樂的社會性行當,已經變得越來越不是件那麼想當然耳的事情了。


春花的葬禮(音樂家的無聊人生工作室提供/攝影陳又維)

這個社會需要音樂演奏,也需要人來專業地解釋被演奏的音樂。如果一個音樂學家已經被撕成三頭六臂,剩下的最好解決方案,我個人認為,就是請演奏/唱家自己為自己的音樂進行技術和歷史的分析,自己為自己的觀眾導聆。不然他們必修音樂史和音樂理論好幾年的目的是什麼?在我看來,《春花的葬禮》是一場演奏者自己以挑選的音樂學知識而設計出的展演,一場演奏家重新善用「音樂學的婚禮」。

怎麼善用?就像許崴在9月6日最後一場演出結束後向觀眾說明的,整個製作中劇情和台詞參考了這四位女性音樂家生前的日記、書信,挑出其中具有特別意義的段落。雖然真實的事件時序有些調動,但主要是讓製作中的戲劇能通順進行。整體製作中呈現的內容,「還原度有百分之八九十以上」。換句話說,《春花的葬禮》是一種非虛構(non-fiction)創作,也就是建立在真實的證據上,來表達創意或是論點的展演。

非虛構的《春花的葬禮》的創意和論點是什麼?我認為至少可以分成兩點,第一是概念上替女性音樂家貢獻重新賦權。例如九月六日開場的演員陳家寶對觀眾講得很明白,是要看十九、二十世紀「四位天賦異癛的女性作曲家,為何最後隱身在歷史的洪流裡,默默退場。」以上半場為例,劇情由克拉拉(陳怡雯飾演)回憶跟芳妮(徐欣妍飾演)的相處開始,揭開芳妮自己的創作在柏林家中音樂會不被嚴肅以待的困境,到兩人分享彼此身為女性音樂家在生命中遭遇的困難和壓抑。上半場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段落,可能是芳妮對克拉拉說:「我爸是個商人,他讓我學習音樂就只是他的投資而已,妳想,一個會彈鋼琴的女生比較容易嫁的出去,對吧?我跟他說我想成為音樂家的時候,他把我狠狠唸了一頓:『女人就應該奉獻給家庭,而不是藝術』。可是當菲利克斯說想要成為音樂家的時候,我爸雖然一開始不答應,但是他很快就同意了。」芳妮羨慕克拉拉可以成為一位職業音樂家,然而克拉拉也回他的苦處:「那是我爸的夢想,他只是把他的夢想寄託在我身上而已。而且他從小帶我到全歐洲巡演,其實只是要收更多的學生;妳知道有多少學生是因為我才找他學琴的嗎?說到底,他也只是把我當成一棵搖錢樹。」芳妮聽完立刻回應道「我寧可當一棵搖錢樹,也不願待在家裡凋零、枯萎」。這段芳妮和克拉拉之間的對話,對於今日許多學音樂的家庭而言,一樣讓人內心感到衝擊。

第二點是音樂的感官和意義的:《春花的葬禮》製作中劇場的手法,使得一般人比較不熟悉的「非主導性」人物的音樂,在現場立刻產生了可共感的意義。我還是以第一幕為例。首先,在每一段劇情發展到一個情緒時,就可能出現一首適切這個情緒的兩位女性作曲家的藝術歌曲。這種歌曲都短短幾分鐘,歌者也被安排在場邊演唱,但是歌者林芳瑜並未把這些歌曲當成劇情的裝飾品來唱,而是立即將現場聽眾導入音樂會獨唱的凝神感裡,曹芯慈的燈光設計,也透過現場視覺的昏暗和聚光對比,凸顯了藝術歌曲中親密的瞬間。很具趣味性的一段是,芳妮讓克拉拉從以菲利克斯為名出版的歌曲中,猜出哪些其實是她寫的。克拉拉在舞台中央認真地讀著樂譜,林芳瑜在一邊唱;這樣的設計彷彿讓普羅聽眾進入克拉拉的腦海中,進入只有專業音樂家能夠辦到的用閱讀就可以想像音樂的能力裡。不確定哪一首是芳妮歌曲的克拉拉,向現場聽眾求助,用劇場的手法打破了音樂現場演出禁止穿越的第四面牆,也激發了意外的幽默感。在此,導演周安迪顯然發揮了音樂家動用音樂學知識以外的貢獻。


春花的葬禮(音樂家的無聊人生工作室提供/攝影陳又維)

另外一個值得一提的創意是,當芳妮跟克拉拉分享她正在創作的《鋼琴三重奏》時,芳妮在舞台中央眉飛色舞地介紹第四樂章是如何從鋼琴的獨白開始,整個樂章是如何在兩種情緒間起伏,最後到音樂最高潮的地方「第一主題重現了!」。這個過程中,舞台上的小提琴家張恆碩、大提琴家上地彩門和鋼琴家許崴,三人搭配著芳妮說到哪裡演奏到哪裡,芳妮變成是一個自己解析自己音樂的導聆人。尤其在那個「第一主題重現了!」的三重奏高潮聲響堆砌中,芳妮在舞台上越講越大聲:「將之前累積的、壓抑的能量在此一次都宣洩出來」,人聲與器樂之間像是海浪與礁岩之間的撞擊,越拍越高,我個人覺得是整齣製作中最讓人驚心動魄的一段。此時此刻,誰能說沈默不語的凝神傾聽,就算它是最好的方式,是古典音樂唯一的欣賞方式?

我記得跟不同的人聊過,欣賞西方古典音樂作品中專業知識和演奏技術的面向,其實和觀賞體育運動很像。但是體育運動可以吸引那麼多不懂技術的外行人來參加,就是在於當外行人接觸體育運動的時候,會有轉播員現場跟著畫面同步地解釋球場上的一舉一動。外行人看了一場轉播的球賽下來,會聽到各式各樣的專有名詞、技術術語,並且看懂場上每個人的小動作象徵的戰術以及帶來的分數價值。甚至,外行人對這些技術的精湛度的情緒反應,其實也是跟著轉播者的語氣在上下起伏的。這些,不就是解析西方古典音樂在做的事嗎?差別只是在於,在台上有人演奏時,嚴禁台下有人發出聲音;即使是現場音樂會演出的直播,也不會有主持人一邊提醒聽眾要注意什麼。導聆或是音樂講座這種社會行當,之所以可以獨立於音樂會維繫下去,不就是因為音樂可以隨時搭配歷史和技術的解說被理解,聽眾的情緒可以隨解說者對音樂的共感而起伏?從這個角度看,《春花的葬禮》這個既不是純音樂也非純劇場的製作,大概為我們示範了一些可能性。

明白地說,我透過《春花的葬禮》指出的「音樂學的婚禮」,是一種演奏家們能自己為自己導聆和製作意義的能力。讓自己成為獨一無二的「演奏家+音樂學家」,那是一個單純的演奏家和單純的音樂學家,都無法取代的職業道路。這不是什麼高調。同學們,請把本來就要求必修的音樂理論和音樂歷史課程認真看待就好了。


注解

1、請見〈拋下貝多芬,遁悟《時代的步履》〉,表演藝術評論台。

《春花的葬禮》

演出|音樂家的無聊人生製作
時間|2024/09/06 19: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表演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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