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時真亦假《贋作鍾馗》
5月
06
2024
贋作鍾馗(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63次瀏覽

文 邱一峰(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若是提到「鍾馗」,我們會聯想到什麼?是抓鬼大師?伏魔大帝?還是驅邪除煞?如果是這麼直觀了當,倒也很好理解。然而,《贋作鍾馗》這齣戲的內涵,似乎又與我們所認知的落差太大。

一個來自於民俗文化的形象,一個生發於傳統戲曲的命題,戲中故事的緣起,竟然是來自於一位外國劇論家的牆上畫作:德國布萊希特柏林家中所掛的一幅鍾馗畫像,然後從中衍生出的戲劇理論,做為本劇叩問歷史、探索戲曲本質的依據!

國立傳統藝術中心2024臺灣戲曲藝術節的主題為「非常愛」【1】,本劇列為首演的第一個節目,其所欲傳達的意念則格外引人關注與探討。其中,是否真能讓觀眾看出「愛與生命的強烈鏈結」?【2】很顯然的,重點恐怕不在鍾馗,更不在贋作與否,這其中所要凸顯的是碰撞和衝突。


贋作鍾馗(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提供)

一線三點的波折探索

若以「鍾馗」意象做為本劇敘事的主軸線索,當中串起了三個點,分別是德國布萊希特家中牆上的鍾馗畫作、京劇演員朱陸豪的鍾馗演出,以及傳統懸絲傀儡的鍾馗戲偶。

老實說,鍾馗畫作的真偽並不重要,而是布萊希特為這幅畫所作的詩〈懷疑者〉,這也才是導演想要發展的主要脈絡。演出開場時放映了布萊希特在美國被質疑政治立場的影像畫面,其中的質問與對話句句敲打著懷疑的聲線口吻,寓意不言自明。而如同節目冊中所言的那段話:「眼前畫家揣摩著畫中之人,就像一位演員,他面對著角色,他在思考怎麼讓角色顯現出來。」【3】順著這段話的敘述方向,則不難理解接下來朱陸豪上場的表現與詮釋,身為京劇演員當行武生,如何揣摩鍾馗在舞台上的表演型態,穿插他對往日的回憶敘說及演出影像,恰恰可做為這段話的註腳。而回憶當時演出鍾馗受傷是在前往柏林的前夕,則又讓兩者之間產生了時空交錯的繫聯。

另外,傀儡戲偶鍾馗從天而降,其靈活生動的身段對照畫作中的凳上端坐,似乎也是刻意的針鋒相對。畫中贋作與舞台假作,模擬仿真裡外呼應如出一輒,這到底是誰在懷疑?布萊希特不解,朱陸豪不解,操偶師不解,對於身分或表演認真追求的認同感竟被強烈懷疑,如同鍾馗顯露出來的眼神,鋒利卻感覺矛盾!

三者之間如同畫在地上的石灰線,有牽連,有交錯,在場中來回環繞了幾圈之後,最終也是莫名拋向場外不知所蹤,東西碰撞、古今對話,周折摸索之後終究沒有明確的答案,只能留給觀眾細細思考。

一點三線的游離發散

同樣的,以「鍾馗」為作品核心的原點,則布萊希特、朱陸豪及傀儡戲偶的表現可以分成向外發散的三條故事線。從劇名的呈現來看,最易讓觀眾先入為主的意象是「鍾馗」,也絕對是戲齣的焦點所在。

當故事緩緩拉開了序幕,第一條故事線為布萊希特的喃喃自述,由來自德國的演員Ulrike Arnold飾演及詮釋,從裝扮、肢體到德語的口白表現,塑造的即是完全符合德國風格的形象。她在劇中除了獨白,部分橋段也須搭配朱陸豪的肢體互動,偶爾喬裝京劇演員展現戲曲程式,相當敬業的投入態度,在異文化的演出場域自然生發,突出東西文化碰撞、傳統與現代遇合的過程,允為此劇最為精采的亮點。


贋作鍾馗(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提供)

第二條故事線則是京劇著名武生演員朱陸豪的往昔經歷。從他入場講述自小習藝的景象,不免讓人聯想到幾個熟悉的畫面,包含黃春明的小說《蘋果的滋味》【4】及故事工場的舞台劇《七十三變》【5】,既是個人心路歷程的表述,也是臺灣社會發展的時代縮影。當中尤其關鍵的元素,則是朱陸豪曾經演出鍾馗的經驗,透過舊日影像的放映投射,是緬懷,也是感嘆。其在演出時不慎受傷的慘痛,到出國時得知劇團解散的震驚,及日後不知何去何從的惶恐,似乎展現出比《贗作鍾馗》本身更強烈的戲劇效果,不禁讓觀眾懷疑這齣戲真正的主體根本是朱陸豪個人的演藝生涯歷程,卻硬要牽扯到布萊希特的戲劇理論來印證,是否過度刻意?

第三條線到底能否足以稱做故事,則更讓人高度懷疑!演出中以鍾馗偶為穿針引線的串場陪襯角色,帶有詼諧逗趣的風格,與印象中威武嚴肅的驅邪形象大相逕庭。其中還特別安排作法儀式的呈現,使用現場呼應與觀眾互動的方式,既抽離敘述脈絡又能讓觀眾有參與感,彷彿是節目中突然插入的一段雜技表演,與故事內容幾乎沒有關係。而劇中傀儡偶由錦飛鳳團長薛熒源操縱,口白則延請歌仔戲小生陳禹安配音,這樣的安排也不免讓人猜測製作背後的用意,似非恰當。傳統提線戲偶向來由傀儡師操作及配音,自能掌握表演節奏,形神合一,聲音與動作自然協調。薛團長的操作自是熟稔順暢,陳小生的配音亦是清晰流利,但這樣安排總予人一種不太合理的衝突感。

若仔細思索這發散出去的三條演出路線,觀後想來,總覺得三者各自是獨立的表演個體,像是被硬湊在同一個舞台上,但各自都可以分離出來發揮更完整的表演內容,換言之,去掉另外兩個似也無礙於自身脈絡的發展,只是時間長短不一。

驀然回首,是也非也?

如同《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見石牌上兩邊的那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6】贋作是假,傀儡是假,裝扮是假,演戲也是假。然而,對藝術的追求是真,對表演的執著是真,對操作的技巧是真,在舞台上的用心呈現及感情投入也是真。如今,布萊希特的身影已逝,朱陸豪的印象仍歷歷在目,儘管透過鍾馗的交集對歷史反思、對過往懷疑,西方理論與東方經驗的激盪、辯證,最終的答案其實也是見仁見智吧!我只看到傀儡鍾馗在舞台上被折騰一番之後,又默默躺回到戲箱之中。且道:「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7】是也?非也?當戲齣落幕之後,劇場終究又歸於平靜。


注解

1、參見臺灣戲曲中心官網,系列活動網頁「2024臺灣戲曲藝術節」說明欄。

2、同註1。

3、參見《贋作鍾馗》節目冊內容。

4、黃春明:《蘋果的滋味》,1972年發表於中國時報,1983年改編成電影。描述1970年初,一家人因爸爸車禍住院而收到美國軍官送來慰問的蘋果,竟覺因禍得福,凸顯當時臺灣社會的貧困,蘋果無比珍貴。

5、故事工廠第10回作品《七十三變》,發想自京劇演員朱陸豪的生平故事,亦為半自傳式作品。參見故事工廠官網說明。內容描述朱陸豪從小習藝的成長經驗及扮演美猴王的心路歷程,恰巧補足其扮演鍾馗的人生故事。

6、見清・曹雪芹:《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內容。

7、唐・梁鍠:《詠木老人》(一說為唐明皇李隆基所作,又稱《傀儡吟》):「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贋作鍾馗》

演出|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
時間|2024/04/14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實際上,朱陸豪的表演完全無須依賴於布萊希特的論述,導致布萊希特在結構上的宰制或者對等性顯得十分尷尬。問題的癥結在於,贋作的真假問題所建立起的比較關係,根本無法真正回到朱陸豪或布萊希特對於形式的需要。對於布萊希特而言,面對的是納粹與冷戰秩序下美國麥卡錫主義下,世界落回了另外一種極權的狀態;而對於朱陸豪而言,則是在冷戰秩序下的台灣,如何面對為了蛋跟維他命離開家的童年、1994年歐洲巡演時傳來三軍裁撤的失業,以及1995年演《走麥城》倒楣了四年的生存問題。
5月
07
2024
除此之外,《劈棺驚夢》本質上也有「頭重腳輕」的問題。京崑的演法,大致上切成前半思春、重逢、假死,後半試妻、劈棺、自刎,且融入紙紮人的演出,強化驚悚氛圍。但《劈棺驚夢》將群戲與多數看點集中於上半場,下半場則留予主演進行內心敘事,無論是視覺畫面或情節調度,都有明確的不均衡感。
7月
26
2024
本齣戲看似按演義故事時間軸啟幕,卻無過多三國人物出場,一些重要事件,甚至是赤壁之戰,都僅用荀彧唱段或幕後合唱轉場,虛寫歷史,去脈絡化明顯。如此濃縮主題核心,觀眾視域下的時空感會稍顯模糊,也較無法先入為主。對此,編劇在唱詞上大量打破傳統歌仔戲七字正格,擴大情感空間,潛入角色幽微,跳脫傳統三國戲框架,卻也成功襯托出曹操得意與懷疑自身之對比。
7月
25
2024
劇作原型《徐庶下山》出自外台民戲劇碼。搬進室內劇場後,選擇將演義故事轉換為武俠類型。武俠風格釋出較為寬闊的抒懷空間,民弱官強的亂世無奈、剷奸除惡的情義雙股糾纏,武俠本身混合感官刺激及抒情浪漫,淡化了演義戲碼的歷史色彩,趨近大眾娛樂形式。
7月
24
2024
劇團準確地將有限資源投注在最關鍵的人才培育,而非華麗服裝、炫目特效或龐大道具。舞台設計雖無絢麗變景,卻見巧妙心思。小型劇場拉近了觀演距離,簡單的順敘法則降低了理解故事的門檻,發揮古冊戲適合全家共賞的優勢。相對於一些僅演一次便難以為繼的巨型演出,深耕這樣的中小型製作,當更能健全歌仔戲的生態。
7月
16
2024
歌仔戲是流動的,素無定相;由展演場所和劇團風格共同形塑作品樣貌。這齣《打金枝》款款展示歌、舞、樂一體的古典形式;即使如此,當代非暴力觀點可以成為古路戲和解的下台階,古路陳套歡快逆轉後,沾染胡撇氣息,不見胡亂。為何一秒轉中文的無厘頭橋段可以全無違和?語言切換的合理性,承載著時空及意念盤根錯節構成的文化混雜實景。
7月
15
2024
《巧縣官》在節目宣傳上標舉的是一齣「詼諧喜劇」,於現代高壓的工作環境下,若能在週末輕鬆時刻進入劇院觀賞一場高水準的表演,絕對是紓壓娛樂的最佳選擇,也是引領觀眾接觸京劇表演藝術的入門佳作。
7月
12
2024
當然,《凱撒大帝》依然有當代傳奇劇場多年來的戲曲與聲樂、歌劇等表演形式結合的部分。吳興國演出賈修斯、凱撒、安東尼,各自使用了老生(末)、淨、武生、丑的行當,以聲腔與表演技巧詮釋三個角色,恰如其分,也維持《李爾在此》、《蛻變》的角色聲腔多重變化的設計。
7月
09
2024
從歌仔戲連結到西方劇本、德國文學、波蘭電影導演或法國文學批評,《兩生花劫》的故事起於江南恩怨,卻在台灣釋放和解。我們當然可以從《兩生花劫》關注且重探本土戲劇的本質,但也不妨將它置於世界文學的脈絡下思考。傳統必須走向世界,而傳統也永遠在當代重生
7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