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寶寶們在劇場裡相遇《咑咑主義,前進》
1月
05
2021
咑咑主義,前進(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劉定騫)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552次瀏覽
郝妮爾(文字工作者)

這並非我第一次看寶寶劇場,卻是第一次帶著自己的寶寶走進劇場,也是在此時才驚覺,過往的我都看錯了:畢竟一個成人再如何以嬰幼兒的眼神回望世界,都仍然帶著成見,除非你身邊伴隨一位眼光澄澈的孩子,而你也恰好能從他眼裡讀懂那個世界。

《咑咑主義,前進》為導演曾恕涵以零至兩歲的孩子為對象所發展的一齣戲。相對於「兒童劇場」,寶寶劇場更無劇情性,完全抿去日常語言,以音響與狀聲詞豐富表演空間。正式觀演以前,內心對於寶寶劇場有兩個主要疑問:首先,三歲以下的孩子,真的能夠專心「看戲」嗎?第二,寶寶需要劇場藝術嗎?而這兩個疑問在踏出表演空間以後,都得到了清晰而肯定的回答。

就第一個問題先談起:可以的,即便是三歲以下的寶寶也能夠專注地看戲,只要戲夠精彩。(關於「寶寶」更明確的定義,約是:剛學會以站姿前行、或者只能匍匐移動,且多半無法以完整的句子結構出自己的想法,僅能仰賴肢體語言、或者單詞進行溝通者)至於《咑咑主義,前進》如何吸引寶寶的注目?在此提出三個觀察:純粹的顏色、真實的音樂、物件意義上的轉換。

在《咑咑主義,前進》的表演空間裡,設有簡易的白色支架與白色布幔,高度約是一個成人蹲踞後的大小,而兩位演員(賴舒勤、簡伊利)的服裝也是以白T、黑色連身褲呈現,腳丫子的部分,則分別穿上飽滿的紅色與綠色襪子,色彩使用簡單乾淨,於是焦點很自然地會放在顏色強烈的「靜態物件」,無論是動也不動的腳丫子,或者是另外跳出地新鮮色彩之上,從演員的肢體或者是其後所展現出來的道具皆然。

第二,其所使用的聲響,均為樂師黃瑋傑現場透過吉他、木盒、琴片等各種簡單、甚至陽春的工具所組合而成,然而「有一個活生生的人、透過他的演奏產生了不同的聲音」,這一點對於寶寶們的震撼,絕對遠遠超過透過電子產品所播放的樂音。

演出開始前,黃瑋傑拿著吉他走進「遊戲區」,他無須發言,端靠吉他讓音聲流洩,眾寶寶們便當即停止遊戲,轉而注目更讓人匪夷所思的「聲音的來源」;接著,黃瑋傑便如「魔笛手」那般引領孩子們走入「表演現場」。彼時,戲尚未開演,卻又像早已發生,簡直讓人明白,童話中的「魔笛」並無什麼了不起的魔法,任何一個世代的孩子似乎都會自然地被樂音吸引。

第三,寶寶劇場是一個讓意義重生的地方,而非毫無意義的拼湊之境,寶寶會讓所有尚未在他們心中被命名的能指(sound-image)直接進入了所指(concept)的階段,他們不探問「那是什麼?」而直接去尋找「那個什麼」的「意義」為何。於是在《咑咑主義,前進》裡,呼拉圈不是呼拉圈,而是跳格子遊戲裡的格子、是落水的漣漪、甚至是……,喔,其實是什麼都不重要,寶寶們已經開始伸手想要觸摸,要親自將其玩出新花招。

綜觀全戲,《咑咑主義,前進》非常勇敢地,不只呈現熱鬧,更保留沉靜的時刻。

有一度,演員賴舒勤、簡伊利的動作像是舞蹈,四手交替拿著三樣道具:那是三個裁切過的圓,彼此能交疊成為一個完整圓、或者裂成一個帆船狀、下一秒又彷彿是日出日暮的形狀……但無人能明確說出其為何物?僅任憑演員與樂師那樣安靜、從容地跳著「慢舞」。此間,有個孩子迸出一個單詞:「月亮」,彼時眾人會以為自己真的看到了月亮,但那「月」的形狀又隨著舞蹈不斷不斷的改變,而是「真相」起起落落,不被約束。

遊戲是熱鬧,遊戲也可以一點都不吵鬧。在這一波又一波彷彿碎浪那樣,看起來豪無線性關聯,又自成一體的表演之中,我忽然想起:為什麼我們需要劇場、需要藝術?

「劇場是人與人相遇的場所。」不只一個人曾說過這句話,然而隨著年紀愈長,這句話的功能性變得愈發薄弱。我們真的還能夠在劇場裡相遇嗎?隨著科技如虛擬實境的進步,會不會我們最終相遇的對象仍是自己?一個成人所看出去的世界,是否總是一面鏡子呢?然而寶寶劇場,卻以無比真實、親密的方式應證著這句話。當還在吸奶嘴的嬰兒專注看像某個地方時──無論他/她凝視的終點是舞台上的演員、是樂師、是周邊與之同齡的孩子,或者是父母,那所謂「相遇」的瞬間都一再地發生,不是隱喻式的狀態,而是具體的行動。

這個相遇,與彼此在公園裡排隊玩溜滑梯、或者在幼兒園裡嬉戲必然不同,而那份「不同」,有很大一部分是源自於:這興許是寶寶們第一次發現,他們不需要「觸摸」,就能夠擁有。

我帶著一歲三個月的女兒觀賞時,她一度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演員操作的道具,並情不自禁地擺出了「拜託」的手勢──那是她在家中想拿到某個東西,而尚無法靠自己力量取得時,馬上就學會的手勢──她想要抓住那個道具,想要到簡直快飛撲上台去。然而,再給寶寶們一點時間吧,彷彿能聽到《咑咑主義,前進》這麼說著,於是樂師、演員全都以沒有語言的言語交織著某種氛圍,不替現場的靜默緊張,也不替現場的躁動緊張,那氛圍不短不長,不會讓人失去耐心,卻也足以讓一個寶寶明白:距離雖遠,雖無法以觸覺感受,但已然藉由「凝視」明白,而光是這樣的注目,就彷彿「擁有」了什麼,與那個「什麼」相遇了。

以此結論,回答我的第二個問題:需要的,寶寶們是需要劇場的。《咑咑主義,前進》的「咑咑」是一個狀聲詞,模擬嬰幼兒發出的一個無意義的音聲。然而劇場裡的相遇,卻讓諸多無意義的存在找到了棲身之地。咑咑在此刻成為「快樂」、「喜歡」的意思,也讓咑咑成為戲中最初,與最終的語言。

祝福寶寶們咑咑長大。

《咑咑主義,前進》

演出|山東野表演坊
時間|2020/12/25 10:00
地點|宜蘭縣政府文化局創意埕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
米洛.勞不僅讓觀眾直面歷史的傷痕與當下的現實,也喚醒了我們對於道德責任與社會正義的思考。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劇場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行動。
11月
04
2024
有別於一般戲劇敘事者的全知觀點和神秘隱蔽的創發過程,這種將敘事建構的過程近乎透明的「重現」方式,就像議會錄影,意味著將批判權將交還觀看者,由觀看者自己選擇立場閱讀。
11月
04
2024
因此,在劇場中,我們安靜聆聽專注凝視,為了不遺忘,悲劇結束之後,離開劇場,我們則必須開始想像一個不同的未來,一個不再以自我為中心、不再以進步為唯一的價值選擇,一個能夠真正落實社會正義與人性尊嚴的未來。
11月
04
2024
從本質上獨腳戲是觀看表演者的發揮,但是在這齣小劇場的實驗劇中,或許應該思索想帶給觀眾的感官經驗為何。戲劇中有諸多詩意、肢體、意象的展演,表演者也努力地帶給了觀眾這些體驗,但仍舊對整體有不明所以的感覺。
11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