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戲苑舉辦的「青年戲曲藝術節」,自2014年已累積四屆,奇巧劇團和栢優座參演作品常以傳統、經典為本,改編手法時見現代意識,產生既古又新──不至全然悖離原作的創意,本次《蝴.蝶.效.應》具有「現代性」,這是現代社會的思想產物,去年栢優座《惡虎青年Z》亦曾涉及於此,故下文將以兩戲互相發明。
現代性發靭自十八世紀西方啟蒙運動,為理性精神的延伸,對愚昧無知、不科學、缺乏系統的事物強烈懷疑,重視時間、秩序、進步、準確等狀態,若將所重之事施行於社會管理層面,則落實成規律、制度和法則,使雜亂無章現象規正。【1】
《蝴.蝶.效.應》立基在歌仔戲和黃梅調經典劇目《梁山伯與祝英台》,倒敘推演幾個著名折子〈泣墳化蝶〉、〈樓台會〉、〈十八相送〉、〈學堂三載〉、〈草橋結拜〉,書僮四九意外解悉山伯詩稿乃回到過去方法,一次次排除阻礙梁祝的人事,也屢次造成出乎預料、牽一髮動全身後果,是「蝴蝶效應」的舞臺演繹。所謂倒敘不只敘事逆轉,呈現人企圖將原本自然節氣、時辰意識,扭轉成可控制物件,控制時間便能控制未來,是現代性「統御」心理,明顯賦予人的能力高度信心。
人越發揮理性,一切彷彿越井然有序,無所不可掌握,但人不是神祇,終歸有所限制,這點表現在人對梁祝故事的知曉程度:梁山伯知之甚少,祝英台、銀心頂多握有女兒身祕密,三人被其他因素推著向未來前進;四九和觀眾明白原版梁祝發展、卻不清楚前者每一次的選擇/時間點會造成什麼後果;亂入角色「?」像全知者不時參與四幕悲喜、又能適時抽身,眾人身份,既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安排,也構成多樣的敘事層次。人有局限,尤其在「四九」身上體現,劉建幗的劇本常對小人物投以關愛眼神,如《金蘭情×誰是老大》巧希和《Roseman玫瑰俠》小弟,普通卻有超凡內在,但四九縱然掌握改變契機,到底因才智不能逆料而弄巧成拙,似反嘲過度相信人力。
人力不及、無可解的情形,現代當做人的局限、問題出於人,古代更常見解釋是命運,天註定非人可稍加移意,戲裡儘管運用現代性中的時間掌控,人得主動地在過去-現在幾番出入,尾聲竟也出現四九和山伯討論宿命為何,與謝幕後梁、祝二演員再登臺,演未在草橋相會、終相識於學堂情境(命中要相識),繞到最後,像是編劇回顧過往版本強調梁祝命定說之筆。不只劇本,導演、舞蹈和音樂亦如是,首先演員用臺語、國語切換古今時空,調度走位以中央(古典)為主,邊緣(現代)照見的安排;細節如臺上圓弧道具(白玉環)、山伯身掛配件(蝴蝶墜),與翻騰在圓環和紅絲帶的男女綢繆雙舞,都呼應黃梅調裡信物和傳統姻緣紅線設定。音樂結合歌仔戲、黃梅調的梁祝元素,尤其用了電視歌仔戲時期常見的許多變調,配合中(主要胡琴)、西(吉他和電子琴)樂器相映,打造劇種語音和器樂的多采聽覺效果。
編導、舞蹈、音樂和舞美之於從前梁祝的援用和重現,如同「?」在舞臺前緣手工沖洗相片舉動,明明已有更精準與省時的數位技術,仍堅持舊式作風,是對象徵美好的昔日不捨凝眸。
十八至十九世紀歐洲國家大肆擴張海外,現代性為殖民主義張本,隨著進入美、非、亞洲等,透過現代化手段(資本主義、工商業、建立都市……)重整「未受文明洗禮」殖民地,達到容易支配管理、獲取最大資源目的,故此概念是殖民者的權力利器之一。臺灣於日本統治期間接觸現代性,逐漸從清朝時期傳統農林漁業生活被改造為現代工商社會。
《惡虎青年Z》取材傳統京劇《惡虎村》,原故事講知縣施世綸和惡虎村綠林的恩怨,以及任職縣衙的前惡虎村一員黃天霸從中斡旋經過。在栢優座處理下,將古代時空和官府綠林之二分立場,融入日本治臺歷史,起手翻作靖國-南島的殖民政治、警察-幫派份子關係,多所展現政治權力,大如對土地分化、收編手段,一方自由化外境地被列入國家轄內,小至人的分裂,許栢昂和黃宇琳同飾黃天霸/施忠一體兩面,後者顯示背負叛徒之子罪名和投靠體制的人格變化,成了一個沒有名字「失蹤者」,語言舉止和外在服飾皆脫去南島時期的粗野狂放,甚至性別大變(指黃宇琳所飾的性別想像),連帶兄弟陽剛氣息轉為女性陰柔(施忠和施世綸同性曖昧),暗示被約束訓練後的「文明者」。
劇中靖國無論對南島或個人的要求,無不是守法、規範,欲將全部列入「秩序」底下,建設成先進文明社會,此為殖民者借現代性名義,行控制之實。最有意思是編導突顯原來「惡虎」、管束概念,例如惡虎/南島中人花紋不覊的衣著,相對靖國警方線條筆挺,施忠/天霸的虎頭上衣,與場上三面圍籬佈景,都在說南島如虎野性、亂無規章,須由文明的殖民者教化馴服之。當最後施忠殲滅惡虎市,把另個自己(許栢昂飾)關入火場內燒死,看似找回自己,不再做被人命名的施忠、要恢復原名行世,可終非一頭猛虎姿態,文明必須抛棄自身本性為代價,喻意十分諷刺。
《蝴.蝶.效.應》人主動創造改變,還道出《梁祝》死別結局以外,「人生若只如初見」【2】的別樣情懷,明白一切而止於生離的無情,正是最大深情。《惡虎青年Z》援引史實拓展老戲思想,補足主角塑造的空白,順勢發展成人格分裂,無寧貼近現代複雜心理。前齣以戲曲為表演主要特色,保留折子和身段唱腔,後作現代語彙、裝扮,京劇僅表演方法之一,並散落在程式、道具(馬鞭變摩托車)、服飾(白花褶子改穿風衣)上,轉化應用現代生活,不失戲曲痕跡。
兩齣作品以現代性詮釋傳統,開發原著不足者,不求服飾道具舞臺美術的表層新穎,有清晰的劇本意圖,且接軌現今思想和心理,確為當代新編戲曲。
註釋
1、參見陳芳明《殖民地摩登:現代性與台灣史觀》,臺北:麥田,2011。頁50
2、清納蘭性德【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蝴.蝶.效.應》
演出|奇巧劇團
時間|2017/3/11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