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的起點或半途《奧列的奇幻旅程》
9月
25
2018
奧列的奇幻旅程(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92次瀏覽
吳岳霖(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雖以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童話《夢神》(Ole Lukoie)為藍本,但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的「馬戲兒童劇」【1】《奧列的奇幻旅程》僅取「夢神奧列」(黃冠榮飾)的形象與名字,將其塑造成一個操控時間與夢境的老人;而真正位於情節中心的實為小男孩馬弟(郭璟德飾),於奧列的時空魔法裡、現實和夢境的缺口間,彌補自己必須面對的僵局。因此,這趟旅程更像是「馬弟的奇幻旅程」──包含怪物糾纏、時間魔法等,奧列只在關鍵時刻登場(或許,也可認為這是「奧列的奇幻旅程」中的一個事件,奧列還會繼續走下去)。甚至,《奧列的奇幻旅程》實為馬弟的成長敘事,如評論人謝鴻文將未正式開演前登場的小丑解讀為長大後的馬弟(同為郭璟德詮釋),於是「馬弟走出了童年被霸凌嘲笑的陰影,以陽光開朗快樂的小丑形象,為自己贏得存在的尊嚴與掌聲,他還要為我們敘說了一段曾像是噩夢的童年遭遇,還有與夢神相會的奇幻境遇。」【2】

有趣的是,《奧列的奇幻旅程》將語言剝除,在默劇的基礎上,通過肢體與馬戲(特技、雜耍等)的相互溝通,進而勾勒出敘事線;進一步地,捨棄兒童劇擅用的互動模式(除正式開演前的小丑互動外),以立方體(2018年巡演版加入)、大環等特技吸引目光,而讓觀看成為理解作品的方式。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於《奧列的奇幻旅程》所開發的形式,不只針對馬戲,也改變了兒童劇的觀演關係,如謝鴻文所謂的「駛離正統,航出新方向」。【3】當然,這不只是「奇幻旅程」,也是「形式冒險」。習於兒童劇接收模式的觀眾群能否接受這樣的觀看模式呢?再進一步去理解作品背後乘載的教育意圖?若是缺乏這層理解,《奧列的奇幻旅程》會否流於技藝的純粹展演?提供技藝厚度的故事脈絡與寓意,也就此失落呢?

再者,就整體情節來看,《奧列的奇幻旅程》離安徒生童話《夢神》略遠,我更直接聯想到的反倒是改編自少年漫畫(大今良時原作)的日本動畫《聲之形》(聲の形,2016),而此作首映也恰好與《奧列的奇幻旅程》首演同年。【4】其中,《聲之形》以聽障的轉校生西宮硝子為女主角,述說校園同儕的排擠與競合關係、霸凌者與被霸凌者間的流動狀態等,正與《奧列的奇幻旅程》裡的馬弟有部分相仿(但也截然不同)。相較於《聲之形》,《奧列的奇幻旅程》的故事脈絡確實單純,發生的時間斷代也相對簡短,更以魔幻、非現實的處理手法解決情節所安排的困境,並製造轉折,進而降低真實性,趨近於童話的想像邏輯。只是,當創作題材為校園事件,我先會懷疑,學齡前的孩童能夠理解或接受劇中情節與情緒的發生?加上前述提及的「駛離正統,航出新方向」,背後隱藏的疑問是:究竟是我們(包含創作者與觀眾)先入為主地預設觀眾,還是《奧列的奇幻旅程》根本該是「青少年劇場」而非「兒童劇」呢?──就如《聲之形》是所謂的「少年漫畫」。

以上,是我對《奧列的奇幻旅程》的質疑與疑慮,同時也是我對這個作品的喜愛和認同,不管是方向性的,或是已完成的。《奧列的奇幻旅程》在其直線且單純的情節線──馬弟對同儕惡作劇,卻也同時遭受霸凌,而現實人生的窘境更在夢境中化為怪物糾纏(於是,糾結的不只是怪物本身,更有自己過去的行為),最後在夢神奧列的魔法裡、於時間倒轉間,改變過去與現狀──進一步地安放了隱喻性,並且讓技藝形成敘事語言。這種運用身體與物件形成觀看體驗,是當代馬戲最有趣的部分。

在《奧列的奇幻旅程》略顯不夠多元豐富的故事材料與線性情節裡,還是清楚展現李宗軒相對複雜的導演手法與敘事結構,足以提供觀看者有「再詮釋」的空間。讓我不斷思考的橋段是,通過幾項馬戲技法的施展,呈現馬弟沒辦法準確地跟上其他同學(陳冠廷、羅元陽和宋佳政飾)整齊劃一的動作(造成他最後會去干擾同學的原因)。不僅表現馬弟之所以被師長、同儕霸凌的原因,更轉譯出馬戲動作本身帶有的隱喻性──經過時間累積、演變而成為程式化動作的馬戲技法,其相對固定、制式的套路是否能夠暗示著我們所經歷的義務教育?──於是,就合理化《奧列的奇幻旅程》以學校場景做馬戲動作、操雜耍物件的邏輯,也提供觀看者的解讀空間,如羅文君所說的「扯鈴代表朋友的寶物、雜耍棒想像成棒球球棒、魔環象徵學校上課的課本或考題」,【5】或者是,舞台上一個又一個的方框也成為塑形每個青少年/學生的過程,必須在這樣的規範下,成為一模一樣、符合規則的「成人」。至於,那些跟不上節拍、出錯的人,就會被排除在「正常社會」之外,成為被孤立、被霸凌的對象,如馬弟──而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的創作似乎就正在突破這樣的規則與限制。

另一方面,柯智豪在《奧列的奇幻旅程》裡所設計的音樂(2018年巡演版重新編曲),與較為冷色調、灰暗的舞台設計相互配合,於感官體驗間呈現沉重、迷幻且不大活潑的調性──特別是,相較於故事題材的正面、積極。雖說音樂與馬戲技巧間的節奏配合仍有待商榷,部份時間點更趨近「音樂是音樂,技巧是技巧」的狀況,卻不乏是有趣的嘗試;同時,也打破我們對兒童劇的既定印象──輕快、多彩且明亮。從敘事技巧、導演手法到畫面、音樂的顯像,《奧列的奇幻旅程》有些不大「兒童」,而更像是「成人童話」,卻仍比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與柏林劇團(Berliner Ensemble)合作的《彼得潘》(Peter Pan,2013)更為明亮,如時不時從舞台後方四十五度射入的光線,以及其意欲彌補過去、推動成長的教育企圖。

我認為,《奧列的奇幻旅程》正開發新的敘事語言,也就是,如何讓屬於馬戲技法的多種技藝以及肢體表演,構成形式的同時,進一步成為整部作品唯一的敘事語言,取代語言必須通過口說形成的模式,得以建構故事。不過,就《奧列的奇幻旅程》目前進行的部分來看,除部分情節表現仍過於抽象,有賴進一步的想像與解讀;較多成立於畫面及其意象性的塑造,尚未明確且連貫地串起,於是,敘事仍稍嫌破碎且片段。畫面與畫面間的連結,雖已見導演李宗軒試圖藉由物件操演來製造接合點,如操控時間者(趙偉辰飾)通過大環的旋轉,化為時鐘來銜接時序、黏合敘事;但,整體流暢度與密合度仍有待整合與調整。此外,相較於首演所使用的高雄駁二正港小劇場,《奧列的奇幻旅程》後續巡演場地都有過大之嫌,且相對制式。以我觀看的場次來說,桃園展演中心展演廳的舞台空間與觀賞距離(特別是三樓)都不夠友善,讓作品/演員與觀眾間的親密度下滑(不只有正式演出前的小丑互動,還有演出本身製造的觀看體驗);同時,對於舞台空間的掌握時而鬆散、時而過度疊合,導致畫面成像弱於預期,這也或多或少中止、斷裂觀眾想像,失去較佳的觀賞體驗──於是,到底是作品該「適應」演出場地,還是「選擇」合適空間呢?

確實,《奧列的奇幻旅程》在略為安全的故事模組裡,試圖以不同的語言模式與敘事策略進行表達,充分表現創作團隊的企圖,以及運用馬戲結合兒童劇的理想。特別是,在離場時,聽見爸媽向自己的孩子進一步地解釋情節與意涵,這雖是作品直接傳達上的失落,卻達到作品之外的互動位置與交流可能。但,就像我前述提出的「兒童劇」與「青少年劇場」的疑問,這之間存在著不同階段的成長敘事與生命經驗,似乎正讓《奧列的奇幻旅程》因自我定位而卡在這種權衡受眾、技法與編導策略的過程裡,顯得不上不下。也就是說,其故事內容與情節(對於青少年與成人而言)太簡單,敘事手法與呈現方式(對於兒童)又太複雜,反倒形成矛盾。

《奧列的奇幻旅程》在2016年首演後,經歷了不同場次與場館的巡演(桃園是年度巡演的最終站),以及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密集的演出行程,雖在巡演過程裡經歷音樂、馬戲技法的重新編寫與添入,但到底是將這個作品更往前推進?還是同一套模組不斷反覆(而缺少再造的可能)?這之間的差別是,作品的厚度藉此增添,或是逐漸消薄對單一作品的熱度;甚至,是否得重新界定這個作品的定位呢?總地來看,《奧列的奇幻旅程》更像是「旅程的起點」,不管是對馬弟的人生而言,或是奧列替孩子們製造的每一場夢境;同時,也是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對於形式語言、敘事手法的一種實驗,進一步藉《奧列的奇幻旅程》打開「馬戲兒童劇/青少年劇場」的另一個起點──不管是對馬戲或是兒童劇/青少年劇場來說,其表達方式都有特殊性,也接合了藝術性與商業性的可能。我會進一步想像的是,就其操作的題材與形式,如何形成「定目劇」,有可能是能夠適應不同舞台空間與表演場域,也有可能是針對固定空間進行開發。甚至,創作出《奧列的奇幻旅程》的「影集式」展演。我想,不管是起點或逐漸走向半途,都會是有趣的嘗試與創作。

註釋

1、本劇的介紹為「《奧列的奇幻旅程》從兒童的角度發想,透過馬戲與劇場表演,將生活教育融合在美感教育裡。」參見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官方網站,網址:http://tw.twfoca.com/productions/ole.html(瀏覽日期:09.24)。故,本文以「馬戲兒童劇」為名,但究竟是不是「兒童劇」,本文後續將加以說明。

2、謝鴻文:〈駛離正統,航出新方向《奧列的奇幻旅程》〉,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24590(瀏覽日期:09.24)。

3、謝鴻文:〈駛離正統,航出新方向《奧列的奇幻旅程》〉,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24590(瀏覽日期:09.24)。

4、《聲之形》漫畫早於2011年開始連載,而動畫則於2016年9月17日首次於日本公開上映。《奧列的奇幻旅程》則是2016年6月10日首演於高雄春天藝術節。

5、羅文君:〈技藝與戲劇之間拋接默契的再思考〉,望南藝評,網址:http://southview.tnc.gov.tw/article_critics.php?id=18(瀏覽日期:09.24)。不過,這樣的連結關係還是略顯太弱,解讀上有些牽強。

《奧列的奇幻旅程》

演出|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時間|2018/09/22 19:30
地點|桃園展演中心展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馬弟的動作常有慢半拍或出錯的糗狀,其餘三人則是動作一致整齊俐落,象徵馬弟被排擠成異類。在那樣的無聲演出中,每見燈光微微聚焦在馬弟身上時,不管是微弓的側身或背影,都掩不住一股憂悒落寞。(謝鴻文)
5月
17
2017
首先,出於個人感覺的主觀陳述,憑什麼可作為一種公共評論的原則或尺度呢?我深知一部戲的生產過程,勞師動眾,耗時費工,僅因為一名觀眾在相遇當下瞬息之間的感覺,便決定了它的評價,這會不會有一點兒獨斷的暴力呢?因此我以為,評論者對「我覺得」做出更細緻的描述及深入剖析,有其必要。
4月
11
2024
對我來說,「文化」其實更具體地指涉了一段現代性歷史生產過程中的歸類,而懂得如何歸類、如何安置的知識,也就是評論分析的能力,同時更是權力的新想像。
4月
11
2024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感動,「我」沉浸其中,在修辭上會不會不及「觀眾」那麼有感染力?而且「觀眾」好像比「我」更中性一點,比「我」更有「客觀」的感覺。
4月
11
2024
假如是來自京劇的動作術語,比如「朝天蹬」,至少還能從字面上揣摹動作的形象與能量:「腳往上方」,而且是高高的、狠狠用力的,用腳跟「蹬」的樣子。但若是源自法文的芭蕾術語,往往還有翻譯和文化的隔閡。
4月
03
2024
我們或許早已對「劇場是觀看的地方」(源自「theatrum」)、「object」作為物件與客體等分析習以為常,信手捻來皆是歐洲語系各種字詞借用、轉品與變形;但語言文字部並不是全然真空的符號,讓人乾乾淨淨地移植異鄉。每個字詞,都有它獨特的聲音、質地、情感與記憶。是這些細節成就了書寫的骨肉,不至有魂無體。
4月
03
2024
嚴格來說,《黑》並未超出既定的歷史再現,也因此沒有太多劇場性介入。儘管使用新的技術,但在劇場手法上並無更多突破,影像至多是忠於現實。就算沒有大銀幕的說書人,只剩語音也不會影響敘事,更何況每位觀眾的「體驗」還會受到其他人動線的干擾,整場下來似乎讓人聯想到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導覽。但這並非技術本身的問題,更不是對題材沒興趣
3月
21
2024
英巴爾藉由將表演者的身體與紙張物質化,使彼此之間的物理特性形成張力,以此探索何謂脆弱。然而,當表演前段,英巴爾在高空上將紙張逐次撕掉的印象還烙印在觀者心裡時,最後的戳破紙張已能預料。同時亦再次反思,紙的脆弱只能撕破或戳破,或者這其實是最刻板的印象。
2月
08
2024
結合飲食、玩樂等體驗的沉浸式演出,大概在COVID-19疫情於台灣爆發前達高峰(2019年、2020年),隨後因疫情各種限制而接近覆滅。不過,隨著疫情趨緩、限制鬆綁,這類沉浸式演出有死灰復燃的跡象。《一村喜事》在這波趨勢裡,有效結合眷村美食與環境、辦桌習俗與氣氛,在新開放的空軍三重一村裡頭,與其說是演出,不如說是真的辦了場喜事。
12月
20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