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如(臺灣大學戲劇系學士班)
《最後的提詞人》,直白的標題,不用翻開節目單也知道這是一個關於即將消失的職業的紀念與回想。舞臺上,頗有年紀的提詞人引領著五個演員不斷輾轉騰挪,時而是《安蒂岡妮》中的克瑞昂(Creon)與伊斯墨涅(Ismen),時而是劇場中的女總監和她總是亂講臺詞的情人,時而又是這提詞人職業生命最後的見證者。短短一百五十分鐘的演出,用近似影像混剪的手法,將提詞人一生的光輝時刻一幀一幀呈現在觀眾面前。十八分鐘,是提詞人一生所說的臺詞累積的長度,導演(或劇中的藝術總監)必然不可能讓這一場恢宏的悼念儀式只花費短短的十八分鐘就草草收場,於是十八分鐘被肢解、架空、重組成了一段段生命故事,也是一場場曾經精彩而飽滿的演出,直至足以將一個人抑或說是一群人的一生,呈現在觀眾面前。
提詞人是不太會被提起的職業;雖然國內鮮見,但在歐洲劇場,尤其是歌劇舞臺上是一個常見的職位,但是當提詞機進入了劇場,而劇場本身也不再是現下熱點話題,提詞人的消失也是不可避免。我從來都知道這個現實,但是走出《最後的提詞人》演出現場,我腦袋空空,一股濃濃的哀傷凝滯在心中,彷彿瀝青,黏稠、惡臭、擺脫不掉。我第一次不想要聽演後座談會,我不想知道導演的創作意圖、創作歷程,那樣的理性剖析一定會打破我眼前直覺般的迷霧,而那是戲劇最美的精華。
最後的提詞人(國家兩廳院提供)
面對心頭的烏雲,我感到疑惑,不知這種悲傷來源於何?是因為見證了一個職業的消逝?可是變化快速如今日,一個物種的滅絕都難以勾出一滴鱷魚的眼淚,何況屢見不鮮的被遺忘的職業?或者是因為我看到了一個老人最後的歌唱?但我與她非親非故也沒必要如此感同身受。打從古希臘起亞里士多德「淨化(catharsis)」的判詞仿佛神諭一般,變成了無數劇場人追求的目標,可是為什麼劇場會有這麼大的魔力?難道不倫不類的戲服一套,演員就變得能操控人心?
演員不是魔法師,所念的不是蠱惑人心的咒語,我開始思考真正的魔法也許在於戲劇這一藝術形式(或者說「這種集體行為」)本身。倘若我們把靈魂抽離出來,站在上帝的位置俯瞰劇場中發生的一切:一群衣著得體的人們,神情嚴肅地凝視著遠處高臺上奇裝異服的人,那些奇裝異服者口中念念有詞,時而抬頭仰望時而跪地落淚,上帝一定認為這是一場神聖的祭祀。沒錯啊,回到千年前,戲劇原本就是宗教神明撫育出的孩子,那種神秘而令人生畏的力量來自戲劇血液中的遺傳基因。這份基因曾是讓人變成人類、變成公民、變成信徒的力量來源,就算時光荏苒,就算是所謂人心不古的今天,那份力量讓人們落淚、狂喜又有什麼意外?
拋開形而上的討論,同樣是講述一個職業消失的現實,為什麼看到社會新聞的標題我們或許只是片刻感慨,而如此一場表演卻能引得觀眾烏雲密佈?我想是因為建構角度的不同。
社會新聞可謂是由上至下的通知,告訴大家經過多長時間的調差與統計,我們認識到某個職業已經或瀕臨消失,但是人們不可能看到那些調查與統計背後每一個人的掙扎生存。劇場藝術與之相反,恰恰是由下至上的呼喊,是個體生命吐出的最後一口氣講出的最後一個字,這也是劇場存在的意義:撕掉任何人的標籤,站上舞臺的任何一個角色都是活生生的人而非鉛字的標題,甚至於讓角色走下舞臺,走到觀眾身邊,成為你認識的朋友,最終把不痛不癢變成切身之痛。
回歸到《最後的提詞人》,一百五十分鐘坐在那裡,看的是故事,是每一個角色,是一次次情感爆發的表演,更是那個一身黑衣的影子。導演利用劇場藝術的特殊性,將觀眾拉回這個劇院中曾經的平常時刻,卻把提詞人櫃的黑暗角落拉到臺前,打亮。在這個被導演處理過的劇場裡,沒有人能忽視提詞人,或者說臺上的每一分鐘每一句話都是她的化身,是她的生命氣息,更是提詞人的墓志銘。提詞人本人——克里斯蒂娜所謂:「這是我的love story。」【1】但我想,這是一場一百五十分鐘的混剪,也是一首長長的悼亡詩。
註釋
1、摘自《最後的提詞人》演出資訊。網址:https://www.opentix.life/program/eternal/1349259650116321282。
《最後的提詞人》
演出|提亞戈.羅提吉斯(Tiago Rodrigues)、里斯本國立劇院
時間|2021/03/14 19:0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