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製作請來劇場導演王嘉明編舞很有梗;王嘉明要從貝多芬32首鋼琴奏鳴曲下手也是個梗。然而,以王嘉明慣有創作習性推斷,《七》很難落入用貝多芬音樂編舞的簡單邏輯,因為那樣就太不王嘉明了!
在王嘉明的作品中,表演與空間、語言、聲音等關係,是一直被關注、處理、構築的元素。古典音樂在他過往的作品中,「神出」、「鬼沒」的機率已不可數。《殘, 。》進行了音樂與戲劇的融合與對應,在馬勒第二號交響曲《復活》的「引導」下,將樂曲五樂章的組成轉化為劇場作品架構。《理查三世和他的停車場》裡,蕭邦第二號鋼琴奏鳴曲第三樂章「送葬進行曲」如影隨行,以動機、符碼的姿態穿梭其間。
於此,依過往經驗,音樂在他的舞台,並非是拿來襯托情境、烘托情緒的附屬品,它的存在被賦予意義和角色,音樂的選擇出自縝密的心機多過純粹情感的驅使。於是,貝多芬32首鋼琴奏鳴曲的出線,絕非單純要向鋼琴界的「新約聖經」(19世紀德國指揮家、前柏林愛樂音樂總監漢斯‧馮‧畢羅Hans von Bulow,曾以鋼琴的新約聖經稱之,舊約聖經指的是巴赫平均律鋼琴曲集)致敬,而是作品正好符合或適時開啟,一條連結通往《七》的通道。
《七》依照王嘉明的說法,試想透過七這個神秘數字,從生活中細微的動作出發,呈現人內外在宇宙彼此交雜、平行的身體狀態,有日常的缺陷性同時也包含了神聖性。(摘自節目單)「七」有多神秘:神花了七天創造世界,一星期有七天,彩虹有七種顏色,在音樂世界一個八度有七個音等。
古典音樂的世界廣大、作品繁複,貝多芬的雀屏中選,相信因為「他」符合《七》所要的狀態。貝多芬32首鋼琴奏鳴曲需要8張CD才能容納,但舞作長度只有50分鐘,《七》如何選擇音樂去呼應日常的缺陷和神聖性?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可分為前、中、晚三個創作時期,對應作曲家人生三階段及音樂風格的轉換,王嘉明完全排除前期和中期的作品,直接準確切入晚期編號Op.109、106、110(第30、29、31號)的第三樂章。
晚年失聰多時的貝多芬,持續面對命運試煉,經濟、健康、家庭的狀態讓他心力交瘁,晚期樂曲的走向,第一樂章普遍還存留美好愉悅的旋律,接著是一波波的不安、緊張、焦躁、不和諧,此時正向與扭曲的貝多芬經常交雜在同一首作品當中,如此力量如何與空間發生關係,抽象的音符如何在空間竄流,王嘉明採用現場演奏(鋼琴家何婉甄)而非一成不變的錄音播放,讓音符有活的溫度。但是,這樣的貝多芬對王嘉明來說就足夠了嗎?聽來並不是。在作品前半段20分鐘,貝多芬的音符裡被穿插了The doors 樂團的歌曲、噪音電音的聲響等(林芳宜、柯志豪為音樂設計),如同潛意識般的,在作曲家的世界中又嫁接另一空間。
如果貝多芬是《七》裡頭的「一」,舞台上的六位舞者楊乃璇、林素蓮、蘇品文、張堅豪、黃懷德、劉彥成也就構成了「六」。六與一組成了什麼,可分析為第一層是觀者接收的角度,第二層是舞者呈現的狀態,第三層是整個松菸Lab空間(演出場地)和每個人的心靈世界。
如果觀者是以習用觀看整體的角度,來接收《七》,努力推敲分散空間各處的舞者,他們彼此的關連性,結論恐難不落入「亂」一字,令人不禁懷疑難道首重作品結構的王嘉明,會自亂陣腳。但換個方式觀看,結構似乎又從亂中浮現。在古典音樂的世界裡,譬如在交響樂中,聽者耳朵所接收到的,其實是各聲部平行交叉、對應的結果,因此若將舞者每人視做一個聲部而非整體六人是一個聲部,六名舞者和鋼琴家(貝多芬),分別行走在自己的軌道上,在平行空間裡他們時而交錯、分離,因此每個個體都有其獨立的結構。
舞者呈現的狀態應該是《七》最大的挑戰,他們皆是年輕優秀舞者,甚至都有編舞的經驗,純粹肢體動作的要求,對他們是輕而易舉,但王嘉明不僅打掉他們的慣性,連動的是心裡狀態、情緒和肢體的關係,這兩者之間的拉扯、違背、偽裝、口是心非,展現在肢體扭曲的不合諧,以痙孿、抽搐、震顫傳達日常的缺陷,而這種內在的體現,其實是非常自我且私密,很難用「編」舞的方式觸動。因此能否進入狀態,成為每位舞者自己的功課,進出之間,每個人持續能量的不一,難以避免出現鬆、散的遺憾。
音樂、舞者是《七》舞台上顯而易見的「角色」,以「角色」稱之在於,《七》乍看之下雖然沒有白紙黑字的文本,但就舞作整體意念推進的脈絡,很難不假設王嘉明心中有一隱藏版的文本存在,在這文本當中,舞者、音樂、燈光、空間、現場使用的日常物件等全是表演者,因此抽離只看單一元素,換得是混雜、失焦、迷路,甚至會嚷嚷它不是舞。但若有些許契合,還能尋得感動,。
由年輕舞者組成的小事製作,找來王嘉明扮演「編舞」角色,明白傳遞這次製作想走一條不一樣的路,因為走的路不一樣,它的不確定性,它受理解的指數,它的完成度,它的達陣率,存有太多內在變數以及外在因不同思維度量產生的落差,然而《七》無論在那個平行空間,不可取代的是小事製作接受承擔新局的膽識。
《七》
演出|小事製作
時間|2016/4/8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