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演出旺季時看到《七》,出乎預料之外,很令人放鬆。其中,最令我意外的,是劇場導演王嘉明在抽象的空間調度裡,完整突顯了舞蹈表演特殊的特質—身體的共感與同在。
在一般的舞蹈演出中,常見的是對舞蹈動作的揀選組合,或嘗試逼近某種身體狀態,以呈現某個敘事、畫面、主題,或是與身體相關的議題和哲思。然而,王嘉明以解構貝多芬樂曲聲部而來的《七》,並不走現下常見的探索舞者身體音樂性的路數,也未讓舞者在故事結構裡擔任具體的角色,反而,是讓舞者們在光影、鏡子、空間與半結構半即興的動作裡,呈現人如何經由「動」,來回應自身的狀態,以及在「動」的當下,如何透過舞者彼此對「動」的共同感知,時時察覺並經驗到自身和環境的連結,同時,在「動」的變化過程裡,體驗到自己與在場的他人,如何共同存在於同一個時空。
《七》是從泡咖啡開始的:由日常生活的符號揭開序幕,六位舞者與一位鋼琴家依序出現在舞台上,他們或坐、或躺、或臥,或對著鏡子愛跳不跳一番,或自顧自地微微比劃。鋼琴家開始彈奏著貝多芬晚期的鋼琴奏鳴曲,六位舞者如同六個聲部,循著自己的路線或進或退,有些大大的跳舞,有些小小的跳舞,舞台後方如同裝置般擺設的日光燈管不時地閃爍,光影之間,交疊的是這些貌似生活在平行時空的人們,自身獨特的生存樣態。他們獨自在動,卻又不只是在動,他們的動不僅建立在對各自結構的掌握,也有著對集體空間和聲音的覺察,即便沒有一致性或相對應的動作,我仍能透過舞者們動的狀態,知道他們是同在的。
貝多芬的樂曲與爵士樂、流行樂更替著,舞者們逐漸產生交集成三對雙人舞:不同於常見的雙人舞般地設計精良,《七》的雙人舞更注重舞者之間如何感覺到彼此、如何開始動作,以及動作如何流動。於是,林素蓮與劉彥成從手部開始的細膩互動,逐漸發展到了雙臂、軀幹與地板,他們之間似乎有股流暢的氣流,牽動著身體的纏轉與移動;黃懷德冷靜凝視著楊乃璇自溺般的抽蓄,兩人狀態在極端對應之下,接納與陪伴之感順勢而生,倒也浪漫溫柔;熱烈癲狂蘇品文不停向冷漠疏離的張堅豪飛奔而去,滿場跑的兩人時而停止對峙、時而碰撞拉扯,激烈的慾望對上了防備的距離,彼此之間的張力既引人注目也令人莞爾。
不過,《七》的兩段群舞,也映照出同在狀態與動作組合的相互消長:第一段群舞中,六個舞者佢僂著身軀,碎步趨前,雙手似抓非抓地往上方揮舞,他們嘴角歪斜地誇張,拉扯著臉部的肌肉,帶動頸部與脊椎的扭轉。變形的身體、痙攣的顫抖、卑屈的姿態,突顯著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失衡與扭曲。然而,那份全體舞者原有的同在狀態,卻也在此刻意表現某種生命「真實」狀態的片段中,微妙地轉瞬消逝了:動作的展演幾乎取代了同在狀態的維繫,雖然清晰的群舞結構浮現,但舞者們似乎也只剩下具有一致性的外在動作了。
對照著第一段群舞,第二段芭蕾群舞對「假」的戲耍,倒是頗有意思:由黃懷德帶領,舞者們一邊跳著優雅的芭蕾,一邊對彼此的裝模作樣啞然失笑,一邊嘲笑黃懷德如芭蕾王子般的自得其樂,一邊自己也樂得故作姿態。明知自己在做十足表現性的、就是跳要給別人看的「表演」,卻也在扮演當中獲得許多趣味;舞者彼此共在的狀態,便在此對「假」的共識與相互成就中,顯得既緊密又流動,而觀察每個人如何為「表演」而表演、為「假」而假,則是觀看時的一大樂趣所在。
不知不覺地,我也透過觀看,與舞者們同在了。從觀看的角度來說,當全體舞者皆對周遭環境與自身如此敏銳時,同樣也能開啟觀者對感官的覺察;觀看不再只是為了攫取特定的意義,而是透過身體與舞者的共感,讓觀看本身,同時也進入「動」的狀態。換言之,《七》讓觀看成為了一種「體」驗:雖然我還是坐在觀眾席、未起身加入舞者之中,但我並非只是坐在那裡,被動地看著舞者演出,再將眼前的事物拼湊成一個可被腦袋理解的意義,而是能夠透過舞者流動的覺察狀態,開啟我的身體對「動」的感知,並因此經驗到場上物質性的發生與變化,如日光燈的光影、貝多芬的樂章,以及舞者身體動能。
於是,即便《七》沒有華麗的舞台、服裝、特效,只有簡單但不簡單的六位舞者與鋼琴家,但光是看著,就很舒心。這是種無需抓取意義、拼湊意義的舒坦,此種舒坦,對在演出旺季需一個禮拜看數個表演的評論人而言,無疑是個貼心的禮物:不再需要在舞作的重重迷障中解謎,也無需為演出簡介與演出內容的圖文不符而困擾,只需透過對「動」的共感,感知演出空間所發生的許多時刻,並能因此經驗,自己與他人透過身體而同在的過程。
《七》
演出|小事製作
時間|2016/04/06 19: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