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缺陷之真實《七》
5月
09
2016
七(陳藝堂 攝,小事製作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59次瀏覽

工作坊:《微》身體動作工作坊

時間:2016/04/03 10:0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

文 陳代樾(特約評論人)

一、舞蹈的音樂譬喻

意識到舞蹈的本質需要重新定義並拓展更多可能,小事製作計畫每年都與不同背景的藝術家合作。創團製作《生活是甜蜜》結束不久,第一棒就交到劇場頑童王嘉明手中。

這就有趣了,王嘉明沒編過舞,六個舞者卻都擁有豐富的編舞經驗,性格鮮明強烈,他們怎麼會乖乖聽任王嘉明擺佈?王嘉明卻是徹頭徹尾的控制狂,「每次導演作品,他都會製作這麼一張工作單,裡頭是密密麻麻的表格,標記著場次、出場演員等資訊。」針對製作的需求,王嘉明每次都會需要建立新的工作方法,就算與創造即興能力十足的舞者合作依然不改其嚴謹。「眼前這紙卷,儘管長度依舊,表格卻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寬度不等的矩形,底下六條長長的線段平行延伸,彷彿樂譜一樣。」【1】這次為《七》研發的「舞線譜」甚至在動作發展之前,就奠定了作品的結構。

延續音樂譬喻來概述《七》的三個段落:第一樂章比起交響樂合聲、對位、輪換、變奏等古典編曲手法,舞者在空間中的演奏更像現代音樂:充滿環境音、隨機感與不和諧,舞者在舞台空間的存在並非服務整體構圖,也鮮少與他人交會。六個舞者專注地走在自己的旋律裡,沈浸在某種情緒狀態中許久、到舞台深處的零食桌吃吃喝喝、或看似隨機的跳起舞來,其實每個動作事件都緊扣音樂,老早就寫在以貝多芬結構清晰的鋼琴奏鳴曲為基底的舞線譜上。作為「編曲家」,王嘉明清楚地給予每個舞者不同的情景想像或角色設定:譬如林素蓮想像自己在各種大自然的場景間穿梭,其中一幕則是與瀑布的拳擊搏鬥;楊乃璇是喪夫的寡婦,展現強烈豐沛卻難以捉摸的情緒流動;劉彥成則是被內疚充滿的人,坐在椅子上緩慢細微的移動雙手,無法抗拒地心引力的束縛。這些情境或角色設定並非如默劇的無實物練習般,企圖讓觀眾看到舞者腦中所構想的幻象,而是藉以誘發狀態、構成舞者各自的旋律基調。然而對於與舞者熟識的觀眾,也許他們成熟的動作風格與強烈的個性,比起虛構的內心戲更直接地構成鮮明的印象。

第二樂章是三組男女配對的雙人關係,從相遇、互動到離別。有趣的是,每個舞者都沒有因為要配合舞伴而離開第一樂章建立起的旋律基調。譬如蘇品文就算遇到瀟灑隨性的張堅豪,依舊無改其熱情直率無所畏懼的性格,形成或熱情或冷靜的雙人關係。第三樂章則從全體舞者躺在地上發出的笑聲開始,笑聲或高或低、或緩或急、或輕盈如與好姐妹分享生活趣事、或開朗如所有困境迎刃而解、或似笑非笑面對社會荒謬亂象、或只是被眾人的笑聲弄得不知為什麼的發笑。之後則回到日常或遊戲般得讓舞者輪流出考題般帶領與模仿,融合由小肌肉牽動與回彈的運作機制(後文將從工作坊的角度聚焦於這個練習),結束於歡慶的最終樂章。

以音樂來編舞並非新鮮事,許多編舞家都習常研究樂譜結構,因此能將舞者發展的動作與音樂緊密貼合,我覺得更有趣的則是藉由《七》隱含的音樂譬喻去解析王嘉明對於舞蹈的本體想像。王嘉明的「舞線譜」上標記的不是音符,也並非身體部位在空間中的運動方式,「而是宛如密碼的動作指示和強弱鬆緊的註記。」【2】比較特別的是,舞線譜上標記的鬆緊不同於動作質地的強弱(light and strong),而是肌肉束實質的收縮與舒張。王嘉明指示舞者:「你要像很多抽屜不斷去換,放鬆、緊繃……緊之後的鬆如何牽動動作。」【3】在演出中我並不覺得這樣的姿態特別有趣引人注目,卻是透過演出前的《微》身體動作工作坊,透過言說與實作,好像才能觸及這樣的身體運作在形式背後更核心的關懷。

二、自我的本體想像

《微》身體動作工作坊由黃懷德帶領暖身,透過風的意象帶動連續不斷的即興流動,想像從不同方向湧入或大或小的風,去調頻動能、聯通身體部位;之後則由王嘉明帶領身體覺察,從《七》排練中抽取練習讓學員體驗,專注於放鬆與小肌肉的覺察使用。從覺察顳顎關節的肌肉用力開始,若真的放鬆,下巴應該會順從重力遠離上顎才對,王嘉明解釋,但這樣看起來超像傻子,口水也會無法控制的從嘴角留下來,因此社會化的過程我們學會什麼樣的神情看起來才是專業,譬如嘴巴緊閉、胸口鼻尖上提,用眼角餘光看人。

巧合的是,身心學始祖之一的Feldenkrais也意識到下巴緊繃的普遍傾向。從身體的功能性切入,Feldenkrais認為所有的習慣都因為在過往情境曾經「有效」而養成,習慣沒有對錯,只有當情境改變,回應世界的方法卻沒有隨之變動,各種問題才相應而生。再者,種種養成慣習的情境跟社會認定的「成功」高度相關,關於成功想像的單一化卻犧牲掉許多自發的慾望,讓身體原有的潛能逐漸流失。這也解釋了為什麼王嘉明要觀者「經由缺陷去進入真實生活的核心,戳破渴望與別人相同的完美的不可能。」【4】藉由覺察自己的傾向與對完美的執著,其實只能看到更多缺陷,卻也是這些缺陷勾勒出自我最真實的樣貌。然而對王嘉明來說,覺察身體並不意味著放掉思考,而是摒除低階的思考,譬如吵架時訴諸的簡易邏輯,回歸更全面完整的思維。

接著,工作坊的學員們散佈在空間中,找到舒適的姿勢,將眼睛閉上,將外界的視線摒街除,慢慢體察一束束小肌肉的運作。王嘉明說,肌肉隱藏了很多情緒,在按摩的時候我們可曾體會到肌肉放鬆的過程情緒自然出現的狀態?因此他不講內在情緒,不是不關注情緒,而是藉由動作引導想像,讓情緒自然湧現。【5】由於舞者擅於控制肌肉、覺察肌肉張力分佈,卻不曾仔細體會肌肉帶給身體的感受與可能引發的情緒,甚至不自覺的壓抑臉部表情,習慣維持中性冷靜的「專業」形象。對於不熟悉戲劇訓練的舞者來說,也許藉由肌肉覺知,更能開闢舞者從動作觸發情緒的一條路徑。

王嘉明涉略之廣,在工作坊中談及身體、社會、情緒、思考、實質、想像包羅萬象,然而是否有一個更根本的理論去涵括種種相互影響的複雜機制?Feldenkrais的「動中覺察」(awareness through movement)除了具體實踐方法,也蘊含對自我構造的本體想像。他認為人類內在運作可分為相互牽連的四個部分:感知(sensing)、情緒(feeling)、思考(thinking)與動作(movement)【6】,共構出龐大複雜的整體,從任何一處切入都必然影響其他部分。Feldenkrais選擇動作而非其他三者作為增進自我覺察的通道,原因包含:動作遍佈神經系統也反應其狀態、動作的質地較易區辨、動的能力增進自我價值等等。【7】然而Feldenkrais與王嘉明的覺察方法差別在於:動中覺察不只關注單一肌肉細微的運作,而是重視功能,放遠身體全體性的協同,觀察肌肉與肌肉、肌肉與骨骼與神經在簡單動作相互配合的複雜機制。

工作坊最後從小肌肉覺察流動至動作發展,試著擺脫身體既有的美學制約,王嘉明要舞者收縮一束肌肉到極限,在肌肉回彈的瞬間帶動另一組肌肉的收縮/舒張。譬如第三樂章中黃懷德歪著嘴收縮臉頰的肌肉,臉頰放鬆卻帶動到身體的旋轉。然而就在這個瞬間我感覺到某種斷裂,直覺的認為旋轉的動力是「假的」,不符合小肌肉收縮放鬆的想像。因為當我們拉伸某一個肌群到極限,身體真的可能利用其回彈的力量造成動態嗎?在內力系統中,觸發一力必有另一個大小相同方向相反的力與之抗衡,如果像要從局部影響全體,必然需要從其他部位甚至身體外部借來力量,這樣全面而複雜的動態是否足以用小肌肉的鬆緊來描述?

關於真實與否的判斷有時極細微,肌肉時常被認為是身體物質實體的真實顯現,事實上可能只是簡化或誤解。王嘉明無疑是精於思考的人,不會執著於單一系統而落入簡化的陷阱,他的回答也從不正面迎擊,而是將他眾多感興趣的事情相互彌補映照,旁敲側擊的過程中可能歪打正著。他補充說:有一種較神秘的方式描述身體,想像各個部分是家,而不同的部分相互連結,或說,你想像這些小肌肉都是星星在天空閃耀也可以。的確如此,雖關注細微肌肉,最終也必須放遠全體,或遠或近的切換。

物理學或解剖學只不過是眾多真實判準其中之一,在藝術中想要操縱任何讓身體服膺的想像皆為可能,然而問題也許是,從實存到想像,從劇場回到生活,我們到底在尋找什麼樣的真實?

三、如果可以笑得真誠

工作坊中,王嘉明提醒學員可以發出聲音,想要笑的時候就笑出來,也許是個性使然,我發現要笑得自然很難,一發笑難免覺得自己做作。不時又抽離地自問:上一次打從心底想要發笑是什麼時候?從何時開始漸漸失去笑的本能?又該如何重新學習真誠自發的笑?

《七》的第三樂章六個舞者一起發笑好一段時間,我很想知道六個舞者面臨演出中必然要笑的時刻,心裡在想什麼,過程又經驗到什麼?也許他們會被彼此感染而感覺同在、就像打哈欠噴嚏也會傳染一樣;也許笑久了自然開始抽離情境而感覺當下的荒謬;也許越笑得出神越無法自己。對王嘉明來說,笑完接著進來的音樂則是哀傷。也許有些違背直覺,我反而想起演後觀眾的分享:當舞者大笑的時候,他想起自己憂鬱的狀態身體沒有留存一絲笑意,舞者們在舞台上就像是為他而笑一般,因而感覺欣慰。

從作品來看,《七》如樂譜般的流動的確不易清晰回憶結構細節而容易有霧裏看花的茫然,若沒有被舞者的個人魅力攫取,則可能感覺作品太過沈溺缺乏對外在世界的關注。從工作坊的體驗來說,《七》回歸自我本體的探究不論對當代社會或舞蹈表演生態都是重要的養分。我漸漸覺得,作品賞心悅目與否沒有絕對,重要的是能否激起討論、關注切身的問題、探尋舞蹈與自我的本質。實驗性的作品難免評價兩極,甚至在首演之後,團隊就接收到無可避免的批評而升起自我捍衛的情緒反應。也許比起舞蹈技巧,最困難的莫過於笑得自然,在舞蹈中樂此不疲。如果有一群人為了追尋真誠的發笑而努力,試著放下完美的枷鎖,接受自我必然的缺陷,這一切還不足夠美好嗎?

註釋

1、 鄒欣寧,《七》節目單。

2、 鄒欣寧,《七》節目單。

3、 張慧慧,〈王嘉明《七》透過身體再探人的「缺陷」〉,《表演藝術》280期,頁66。

4、 張慧慧,〈王嘉明《七》透過身體再探人的「缺陷」〉,《表演藝術》280期,頁66。

5、 張慧慧,〈王嘉明《七》透過身體再探人的「缺陷」〉,《表演藝術》280期,頁66。

6、 Moshe Feldenkrais, 1972. Awareness Through Movement. New York: Harper & Row.

7、 Moshe Feldenkrais, 1972. Awareness Through Movement. New York: Harper & Row.

《七》

演出|小事製作
時間|2016/04/09 14: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開放式的空間裡,王嘉明所要表達的「對位法」更為清晰,觀者因為感官隨著場地同時放大,更能夠在演出同時察覺每個舞者的行為對照。(謝瑋秦)
11月
21
2016
停頓的異常是舞台上刻意展示的日常,貝多芬的悠揚綿延的琴鍵聲代替了時間成為一天的生活節奏,王嘉明的編舞則成了一生活的框,其餘的,則是留給舞者們各自發揮的即興空間。(羅倩)
4月
28
2016
從觀看的角度來說,當全體舞者皆對周遭環境與自身如此敏銳時,同樣也能開啟觀者對感官的覺察;觀看不再只是為了攫取特定的意義,而是透過身體與舞者的共感,讓觀看本身,同時也進入「動」的狀態。(吳孟軒)
4月
25
2016
王嘉明發明了一個用樂理工作舞蹈的方法,這方法想要導引的是甚麼,是表演者主體與音樂嗎?《七》的上下半場似乎帶出了可長遠思考的是,對幾位富個人特色的表演者們來說「自己」究竟意味著什麼?或者,還能是什麼?(樊香君)
4月
18
2016
若將舞者每人視做一個聲部而非整體六人是一個聲部,六名舞者和鋼琴家(貝多芬),分別行走在自己的軌道上,在平行空間裡他們時而交錯、分離,因此每個個體都有其獨立的結構。(林采韻)
4月
13
2016
「追求不一樣」是歷史上開設替代空間很典型的動機。然而,從數年來藝文體制大量吸納了替代空間、實驗劇場等美學與成果經驗下,不可否認地說,現今成立「不一樣的空間」也是青年創作者面對「如何接軌體制生存?」的類似選擇。因此「不再是我所熟悉」所變化的不見得是城市,也是時代青年自身。而「替代」在此亦是對自我匱乏的補充,如同跨領域是對領域單一化的補充。
11月
27
2024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