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梯子肢體實驗室(Sadari Movement Laboratory)曾在2008年國際劇場藝術節帶來愛丁堡藝穗節獲獎作品《伍采克》(Woyzeck),以椅子作為唯一調度物件,加上諸多演員們靈活肢體表現,不僅藉由簡練空間語彙呈現了豐沛視覺意象、幻化出多變而抽象的舞台風景,並透過視覺調度掘深、堆疊文本戲劇衝突,凝縮於短短一小時中,張力飽滿、層次鮮明,令人驚豔不已。此次2014國際劇場藝術節再度受邀來台演出,重新詮釋二十世紀法國劇作家尚.惹內(Jean Genet)最常為後人搬演的作品之一《女僕》(The Maids),手法上同樣以肢體、物件劇場形式呈現,不同的是,更結合了多媒體影像投影。弔詭的是,看似面面俱到地體現了文本中各種意象,反而限縮了舞台空間和戲劇強度。
惹內《女僕》劇本裡,克萊兒、蘇朗芝兩女僕在策劃謀殺女主人的過程中,不斷相互扮演現實——扮演夫人也扮演彼此,看似每個主體身分皆可互換,但不管怎樣交替,相對的主奴權力關係則必然存在,換句話說:「有主必有僕」,反之亦然。諷刺的是,權力在扮演時是流動的,在現實中卻凝止不動,意即在現實中、在夫人眼中,兩女僕是奴隸,也是附屬品、物件,而且兩人之物性永遠無可改變。因此,謀殺不只是謀殺,更是兩女僕要顛覆秩序、位階,用以去除恆久物性、奪回自身主體之必要手段。
此次在導演林度完的詮釋版本中,人形幾乎完全轉化成物件,兩女僕之物性可說是推到了極致。夫人的大衣櫃平置於舞台中央,女僕們宛如夫人衣物,一開始就被收納在衣櫃裡,漸漸地,手、頭彷彿可拆解般陸續從櫃中四處探出,顯露其肢體物性,因此,與悠閒躺臥衣櫃上方、能夠隨時活動的夫人相比,女僕們就像只是軀幹拼湊而成的人形,身體缺乏統一自主。接下來所有行動皆環繞著這個大衣櫃,一方面不僅是全場調度焦點、全戲發展軸心,另一方面更像是劇中三人的心理空間、禁錮女僕們的監牢。
此外,女僕們的表演型態具有丑化質感,略顯誇張,不時咯咯傻笑,行進歪歪斜斜、肢體僵硬笨拙,宛如已被偶化一般,徹底成為從夫人視角凝看而出的玩物。然而,戲中所呈現出來的物化並不純為貶抑,有時抬升成為自我嘲解,女僕們在遊藝之中樂於物化彼此,更透過物化自我的過程來凸顯與自己互為鏡身的夫人醜態。夫人褪去上衣後,身體缺陷被誇大,乳房異常下垂、臀部格外肥腫,本身就帶有丑的質感,兩女僕亦同,彷若夫人縮影,相互映照,三人關係可謂三位一體。當女僕們模仿夫人時,可謂「丑上加丑」,更藉由丑化來醜化,不僅作為自我聊慰的方式,成為一種嘲擬權威的反向主動攻勢。因此,在這個封閉的小宇宙中,丑是常規,物化是邏輯,全戲所呈現出來的真實,就是一個帶有怪誕(grotesque)風格的丑化世界。
舞台中央進行的三人主戲充滿形象化、肢體化演出,但違和的是,製作中多媒體投影的使用。舞台兩側各有一扇屏幕,戲開始就出現飄零如雨的花瓣,爾後也出現如鏡像、兩女僕影子及影像、多媒體構合而成的圖像等效果、有強化環境氛圍或呼應當下主戲情境的企圖,然而,以形象、肢體、物件巧妙融合的主戲與投影直接又虛化的呈現並置,不僅因相異介質而顯得扞格不入,而且有時投影說得太白、點得太明(例如顯示兩頭相接的連體嬰、最後的大火等),反而侷限詮釋空間、破除想像樂趣。再者,仰賴投影,就少了可藉由物件來轉換場面調度的機會,雖說整場戲環繞著衣櫃發展,由此反映出女僕們困鎖其中的狀態,卻也似是而非地,連帶全戲調度幾乎被釘死在中央衣櫃。奇妙的是,當戲中夫人不在時,兩女僕表演區已延伸至衣櫃外,盡情扮演、玩耍,卻未能如前作《伍采克》大膽地打破空間侷限,更加流動、充滿動量地呈現女僕們撲朔迷離、詭譎多變、虛實混雜的多重現實狀態。
更可惜的是,於此全然丑化的世界中,充滿戲味、巧思,不過戲局中缺少欲望流動、人性拉鋸,使得文本中暗藏的危險性、威脅感幾乎消逝,亟欲挑戰、僭越、顛覆的張力自然就削弱許多。倘若遊戲中少了愛恨糾葛、精神互虐的矛盾快感,少了以假為真而且不得不真的人性掙扎,那麼遊戲始終是遊戲,連欲望也不過是假扮,女僕們骨子裡不會真有想犯上奪權的一天,而是甘於為物,自始至終。
《女僕》
演出|韓國梯子肢體實驗室
時間|2014/11/14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