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照璵（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戲曲中心的「承功─新秀舞臺」匯演（後稱承功），除了可以看到各劇團推出的新秀外，還是為數不多可以同時欣賞不同劇種的場合。這無論對演員還是觀眾，都是很好的交流機會。這幾年看下來，筆者有一些有趣的觀察，想跟讀者分享。

在客場的歌仔戲

根據〈國立傳統藝術中心113年「承功─新秀舞臺」匯演計畫徵選須知〉，整個計畫的精神就在於：「以『承』凸顯其師承及傳統，以『功』得見其藝術及能量」，也因此採取：「以折子戲形式演出，演出長度為一個半場，40-50分鐘為原則」的展演規劃，是很理所當然的事。^【1】

但，這是京、崑等劇種的主場，而不是歌仔戲的主場。

京、崑、豫、亂彈等歷史較為古老的劇種或多或少都保留了一定數量的折子戲，它們被視為承載表演精華的傳統經典。從這點來，歌仔戲其實沒有一般意義上的「傳統老戲」，歌仔戲的老戲大多都是以「活戲」樣貌存活在舞臺上，雖有少數定本，但不像京、崑折子戲經由無數藝人反覆打磨，歌仔戲的「老戲」活在演員的「腹內」，看演員如何用豐富舞臺經驗從容不迫地施展魅力，靈活多變地表演傳情。雖然同樣是演員「功」的展現，但與「以技傳情」的折子戲不盡相同。而在「承功」這個共演平臺，歌仔戲獨特「活戲」的「即興」特質是很難在「精緻化」的賽道與前述劇種競爭的。為了與古老劇種競演，每年參與「承功」演出的歌仔戲，除了凸顯師承傳統，展現藝術能量外，如何「老戲新演」反而是觀察要點。就目前筆者所見，各團大致有兩種做法：1.根據過往演出劇目整理創編2.移植改編其他劇種。本次「承功」匯演中，筆者觀賞了閩南嶼《貓仔馬圳娶某》、繡花園戲劇團《夜奔》、正明龍歌劇團《韓信設窖安軍心》三齣歌仔戲作品，他們在上述兩條道路中，各自綻放出不同的樣貌。

貓仔馬圳娶某（閩南嶼文化事業有限公司提供／攝影張瑞宗）

《貓仔馬圳娶某》沒有梁祝的梁祝戲

閩南嶼的《貓仔馬圳娶某》，是根據古冊本重新編演，全劇從反面人物馬文才（本劇中稱馬圳）角度出發，將馬圳迎娶祝英臺的過程搬上舞臺。這種擷取主線之外的故事獨立成戲，與崑劇折子戲的成形過程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僅主角馬圳是丑角，連與他對手的旦角如馬母、媒婆、祝母、祝英臺大嫂玉英，多少都摻雜了三八旦的表演風格，全劇洋溢著歡樂戲謔的氣氛，差點會讓人忘記這齣戲的背景是梁、祝的悲戀。

王金櫻老師近年致力於將歌仔冊、廣播歌仔戲，整理搬上舞臺，就筆者的欣賞經驗，她的作品結構起承轉合比較隨意，往往過於平鋪直敘。但當毋須考慮情節的完整性時，老藝人們最擅長的臺語文表演趣味就被凸顯出來了，尤其是馬圳與玉英「答喙鼓」（鬥嘴）尤為精彩。從現在的眼光來看，全劇充滿了外貌諷刺的「不政確」元素，但著實展現了獨特的民間情味。外貌諷刺雖然是全劇笑點基礎，但馬圳出發前擔心自己醜陋的外貌嚇到新娘，用胭脂水粉化妝一段，也很難得地直接刻劃了反面人物的惶惑心理。

全劇演員都相當稱職，特別是主演郭員瑜與配演鄭紫雲。郭員瑜的馬圳可愛而不流裡流氣，將頗具小咪風格的繁複歌舞完成得很好，融會了戲曲身段與舞蹈之美，呈現出一種獨特的現代感；鄭紫雲的玉英，嗓音堅實又具有辨識度，表演又灑得開來，把刻薄嘴臉刻劃得淋漓盡致，能獲得第三十五屆的「傳藝金曲獎最佳青年演員」絕非過譽，是近年來崛起的傑出歌仔戲小旦。

貓仔馬圳娶某（閩南嶼文化事業有限公司提供／攝影張瑞宗）

「改調歌之」的《夜奔》

繼去年「承功」明華園日字戲劇團移植改編《思凡下山》參展後，同為明華園家族的繡花園戲劇團則是選擇另一齣崑曲名劇《夜奔》改編。這兩齣戲都是「以技傳情」的代表，戲諺說：「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表達的正是這兩齣戲對演員的表演功法的高度要求。一位歌仔戲的小生演員會選擇這齣戲，展現出她對表演藝術精進的企圖心。

此次繡花園版《夜奔》並不只是單純改編崑劇折子，還融合了京劇《野豬林》部分情節，勾勒林沖一步步被逼上梁山的故事線。比起崑劇折子純粹抒發林沖的孤憤之情，歌仔戲版對一般觀眾自然更具親和力。但改編調整後，有些闕漏並沒有隨之彌補。如刪去了魯智深野豬林營救林沖的情節，改由林沖成功反殺差役，但後續情節並沒有隨之調整。按理來說，殺了差役的林沖理應開始逃亡，不可能再前往發配地充軍。但下一場陸謙死訊傳來時，事發地點卻又在發配地。在這裡其實只要稍改劇情，安排陸謙和徐寧一同前去搜捕，並在大開打中讓陸謙為林沖所殺，如此既保留了林沖手刃陸謙的結局，也讓故事更合理化。

夜奔（繡花園戲劇團提供／攝影牧童製研所、陳信延）

主演林沖的新秀陳書宴，擔綱戲核「野豬林遇險」、「夜奔」和最後的開打，身段武功歌唱都相當繁複，挑戰頗高。在國光劇團的武生李佳麒與歌仔戲名伶古翊汎指導下，雖然身段略有簡化，但表演有準頭，完成度相當高。

不過本次演出在風格整合上仍有進步空間。劇本方面，林沖夜奔的唱詞，保留了大量崑劇原文，修改幅度不大，可說是單純「改調歌之」。但崑劇典雅甚至有些晦澀的文辭風格，與歌仔戲調性有些落差。在表演方面，陳書宴的京、崑程式化風格，也與其他演員產生距離，這些都影響整體演出效果。

彰顯編導職能的《韓信設窖安軍心》

正明龍歌劇團的《韓信設窖安軍心》劇本整理自「拱樂社」黃美珠老師所錄製的「韓信」相關古冊戲。但經過主創團隊的整理改編，無論是劇本、調度，都是三齣歌仔戲中最符合當代劇場節奏的一齣戲。 

韓信設窖安軍心（正明龍歌劇團提供／攝影鄭宇劭）

劇名中的「窖」是臺語賭博（跋pua̍h「筊kiáu」）的諧音，本劇利用韓信發明麻將的傳說做引，選擇「月下追信」、「登臺拜將、暗渡陳倉」、「未央殺韓」三個階段陳述韓信一生起落，跋「筊」也成為他一生的隱喻。這齣戲各方面都與尚和歌仔戲劇團《佈局者－韓信的棋盤》有許多異曲同工之處。不過受限於劇幅，《韓信設窖安軍心》編劇將空間留給了韓信與蕭何、劉邦、呂后的對手戲。使得故事較不完整，也沒有餘裕交代人物內心發展，如韓信是否有意反叛？^【2】蕭何又是在怎樣的心態下詐韓信入未央宮？但演員也因此有較多的表演空間，筆者以為在「承功」這個以表演為重心的平臺，編導做出了正確的選擇。筆者相當喜歡本劇保留了韓信負面個性，以及因多次違背天道而折壽四十年的設定，刻劃出韓信另一種面相，也保留了戲曲的民間性格。期待本劇可以持續整理補足，相信可以成為一齣看家好戲。

比起其他科班出身的新秀，飾演韓信的張燕玲身上略顯不足，但她依舊非常努力地完成相當繁重的身段。而且在導演呂瓊珷的調度下，在「暗渡陳倉」一場，與幾位武行搭配，營造出千軍萬馬的氣勢，相當精彩。如果對手章邯在造型上能更突出，會更為完美。演唱無疑是張燕玲的強項，多首不常見的曲調，聽得相當過癮。這場演出的配演陣容尤其堅強，無論是古翊汎飾演的老練蕭何、吳承恩飾演的多疑劉邦，還是江俊賢飾演的陰狠呂后，都表現得可圈可點。張燕玲與他們對戲能不落下風，還激出不少火花，充分展現出她的潛力。

韓信設窖安軍心（正明龍歌劇團提供／攝影鄭宇劭）

在「四功五法」之外

歌仔戲自誕生起，「多元發展」四個字就深深地刻在表演基因裡，百餘年來，野臺的即興表演、傳統的戲曲程式、外來的歌舞表演、影視化的演技等諸多元素共同匯入歌仔戲的血脈之中，這讓它同時體現了：即興／嚴謹、流行／傳統、庶民／殿堂等諸多看似相反的特質。對歌仔戲而言，所謂的「功」絕不是傳統的「四功五法」所能涵蓋。

如前所述，「承功」平臺其實更適合京、崑等劇種發揮，因此歷來參演的歌仔戲多少都有往京、崑靠攏的傾向，但突出程式表演的同時，歌仔戲獨有的鬆弛感未免打些折扣。而論「功底」歌仔戲又很難如京、崑折子戲一樣純靠表演抓人，於是其中一些「生吞活剝」的演出就難免顯得有些尷尬。就筆者所見，表現不俗的演出，大多能以劇本編修、舞臺調度掌控全局，烘托起演員表演。

京、崑的規範化表演風格的確更適合在劇場展現，於是隨著歌仔戲走向精緻化，「歌仔戲京劇化」便成為一個爭論不休的議題。^【3】加上京劇與歌仔戲在臺灣同島共生，京劇從業人員早已參與歌仔戲的育才、導戲乃至於演出，「歌仔戲京劇化」已經是既定事實。而且隨著近年來音樂劇風潮崛起，歌仔戲界也熱衷製作「歌仔音樂劇」，隱然有「歌仔戲音樂劇化」的趨勢。於是「歌仔戲味越來越淡」也成為很多愛戲人的憂慮。

但事物發展無法根據主觀意念而改變，歌仔戲不可能再退回到原生狀態。但不同於古老劇種，沒什麼包袱的歌仔戲可以隨著演出空間變化，展現出不同的樣貌。2025年的臺灣戲曲藝術節中由秀琴歌劇團擔綱的《內臺演活戲》，就是很值得關注的嘗試。歌仔戲的即興特質，主要展現在野臺活戲上，走進劇場後就較無用武之地。如果這次的演出能夠發揮類似「承功」的效果，引導活戲的「功」在劇場中發光發亮，是很令人期待的一件事。

注解

1、〈國立傳統藝術中心113年「承功─新秀舞臺」匯演計畫徵選須知〉。

2、根據節目單的劇情大要，韓信是早有反意，但在劇中並沒有明確交代。

3、江凡：〈變身求精緻，何苦獨愛京味？歌仔戲京劇化的思考〉，《PAR表演藝術》第116期，2002年0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