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國光劇場,長條扁窄的舞台擺放著一桌二椅,背景是投影著水墨山水的橫幅布幕,下緣還別緻地勾勒了山稜線條,宛若湖面倒影。狂想劇場於「小劇場.大夢想」演出作品《夜奔》,第一眼不但帶出了濃厚古典味的視覺畫面,更直接引用了來自經典劇碼〈林沖夜奔〉的標題。這個在傳統式微的年代,依然以「108」種姿態被改寫、被援引,一再現身於電影、小說、現代戲劇中的段子,此次又將以何種面貌現身,格外令人好奇。
在開場映襯著京劇崑曲的曲調聲中,所建立的「經典」、「傳統」格局,並未維持太久,隨即如雲霧煙嵐般不著邊際地退散。充滿草莽陽剛味的水滸英雄世界,忽闖入了另一女角,優雅中帶著的堅毅與豪氣──正是那與「經典女性形象」迥異的紅拂女。在這宋代英雄與唐代烈女間,「夜奔」成了兩者之間最直接的連結。在我們的記憶中,林沖的「夜奔」,是被局勢所迫的逃亡,不得不的出走,被動的夜上梁山;而紅拂女的「夜奔」,卻是一種更為主動的追尋,放下一成不變的生活,甘願做出不一樣的選擇。於是,這時空交錯模糊的同一個夜,林沖與紅拂女開啟了一段(如唐代與宋代之隔閡般)看似毫無交集、卻又彼此唱和的對話。
但無論是林沖或是紅拂女,終究如開場之「傳統」格局般,成為瞬間消散的隱喻形象,徒留下「你殺了人了」、「要逃去哪」等說出口或未說出口的聲聲質問。有血有肉的經典角色,逐漸也隨著煙霧變得透明、虛幻,只存「夜奔」之原型概念支撐。林沖這時也放下林教頭的身分,轉身(又是個出自〈林沖夜奔〉的概念)變為節目導演,指導現場觀眾(作為試鏡之參與者)雲手、龍套等基本戲曲身段。在這個新身分中,更是數度被腦中思緒、或來自紅拂女化身的「畫外音」擾亂,跌入過往回憶,深陷在夜色山路中迷路、找不到出路的失神狀態。
在看似毫無邏輯的經典角色之骨幹、現下人物之血肉、冥想回溯人物之靈魂切換間,零碎散亂的結構隱約顯露另一織線──以「關鍵字」之各式發想串起眾多細節:像是中文中的魔幻數字「一0八」,代表了人世間各種可能的場景,被命運追殺的各色好漢,或是《紅樓夢》中豪門世家的興盛衰敗;或是從經典中拾取的隻字片語,包括了「轉身」(身段之轉身、身分之切換、逃離的姿態等)、出路/迷路、奔或不奔的抉擇,延伸至荒郊野外的離散冤魂(老兵墓碑)、軍令軍營、人生方向之探索,甚至是婚姻關係。在這些「關鍵字」自由開展後所拼湊的戲劇場景間,難以找到任何一言以蔽之的主架構,倒像是一幅多焦視野、將遠近空間與今昔時間壓縮為平面的傳統山水畫,再以「奔與不奔」的徬徨心理狀態作為延續,連結這些不斷被翻轉、重新定義的關鍵字。
只是,這套在全劇前三分之一即建立的遊戲規則,卻也停於此,未再持續推進發展。而「紅拂女」一角出場,儘管作為男角「林沖」之對比,理應帶來更多相異面向的心境剖析,許多時候卻只是削弱了以「夜奔」為關鍵字的主題發想。如劇中林沖對應至現代場景的節目導演與回憶中的迷路大學生,唐代紅拂女也轉身成了不甘再「安於室」、委曲求全、犧牲奉獻的現代婦女,「出走婚姻」的隱喻設定,卻等同於放棄了紅拂女原先更為主動「開創命運」的自主性(不再是為了更明確、更吸引人的選擇而「夜奔」,而是為了不知道要逃離什麼而出走婚姻),讓「紅拂夜奔」成為男版的補充說明,簡化其為某種早在林沖/男角身上充分展現的「徬徨、不知所措的逃離」,而失去了也許得以藉由不同性別、不同身分角色,探討夜奔「108種」可能性的有力切入點。
此外,紅拂女/女角總以太過聰明的全知觀點詮釋著林沖/男角心中的謎之音,一方面藉由不斷的心理詰問,加深了男角迷離狀態之複雜度,卻也因著這太過聰明、如局外人般的全知觀點,拱手讓出自己的「人性」層次,讓每一次出走與否的掙扎抉擇,都顯得更薄弱、更無說服力。演員朱勝麗流暢精煉的唱詞身段,儘管迷人,但也在全劇架構中營造了某種距離感,再度將女性角色推離「凡人」的這一端(而「經典角色」與「當代你我」之間的類比,不正也是《夜奔》一劇從一開始就意欲建立的連結)。紅拂女成了專為林沖設定的角色,反而失去了兩段跨時空「轉身」、「出走」所該有的對比張力。
為「夜奔」帶來全知觀點的,除了紅拂女,還有劇中音樂。與刻意留白的視覺畫面與多焦鋪陳的劇情結構相比,音樂給出的訊息──無論是心境、情緒、或是場景暗示──皆顯得過於完整、明確,反與場上模糊朦朧的狀態格格不入。許多時候,音樂更像是有著濃厚畫面指涉的電影、電視配樂,似乎替角色多說了許多他們本無意透漏、無意明說的。幾段格局宏大的編曲配器,也讓「夜奔」落入史詩般的壯闊情懷中,與情節設定中扣緊人物內心徬徨、拿捏不定的心理狀態,出現明顯牴觸。
最終,在林沖與紅拂女無數個轉身後,仔細想想,或許「夜奔」二字終究不能等同視之。為何而奔?向何處而奔?也許並非真正的「關鍵字」。夜是狀態,奔是行動;夜是因,而奔是果。正如那模糊不清、難以指名、以人物背景現身的氤氳山景,無論奔向何處,終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
《夜奔》
演出|狂想劇場
時間|2015/08/22 14:30
地點|國光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