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歷史人物常用二元對立法,例如聖主昏君、忠臣奸佞、賢妃禍水、太平亂世……諸如此類還可以無盡地延伸,這種分法有助在歷史洪流中快速將一個人事物定位,蓋棺論定後便貼上永久性的標籤,再難改頭換面。此舉固然方便如懶人包,一分鐘搞懂×××,但失之狹隘,知識程度只有六十秒那麼長,況且以上分法的背景多出於政治體制,因此政治正確選擇與否與如何被後代評論實實相關,所以,惟有當把討論對象從政治角度鬆綁開來,才能得到較多元的面向。
李陵,漢武帝時人。天漢二年(西元前九十九年)奉命出征匈奴,因「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兵卒數量寡不敵眾而投降,武帝聞訊大怒,卒李氏一門。陵最後終老西域。
這個人物的歷史評價具有爭議性,二分之一Q劇場處理時,嘗試將他從崑劇《牧羊記‧望鄉》傳統單一形象脫離出來,放在寬廣的人世網絡中,檢視其降將身份以外的可能。
本戲以「英雄」名之李陵,保留〈望鄉〉折子大部分內容,另發展了其他四折和人物關係,〈谷遇〉為一神祕老人向路人敘說李氏一門過往榮耀,老人真實身份為李陵佩劍幻化的魂魄──劍魂,強調李氏一門憑劍立下赫赫戰功,自是英雄;〈花燭〉、〈大漠〉為匈奴公主作李陵妻,就其武藝高超奮力向前,而肯定英勇表現;〈望鄉〉則是蘇武斥責李陵不該投降,在蘇的堅貞不屈形象下,李陵只是個走岔路的降臣,無法與英雄一詞靠上邊;〈別歌〉為蘇武返回中原前、李陵送別,以及後來蘇武弔念李的尾聲故事。蘇武或因終得回歸,對於故人較之前被困北地牧羊時有不一樣看法,最後應許李為「英雄」。
上述幾個人物,分別由家族傳承物件──劍代表家族,妻子/女子代表家庭,朋友作為政治體制的傳話者(此處因蘇武立場,重點在政治並非社會人際關係),或多或少表述了李是否屬於「英雄」的正反意見,眾說固然紛陳,但沒有交集,不如劇團一樣是討論降臣的作品──《亂紅》,所安排的阮大鋮、李香君、鏡中人對於主角侯方域的看法為前後觀照,而且人等間互有關係,因此討論出的遺民心結較為全面。
我以為這戲還少了兩個聲音,以致話說得不夠清楚。一是司馬遷,作為區別於蘇武的真正朋友立場,他為李陵辯護而受腐刑,試想兩人一旦相會,該有多少複雜情緒得以表露?與其編劇橫插一個幾百年後宋朝楊家將之楊繼業兵敗走投無路,見李陵碑在前,引發激憤碰碑而亡情節,也許要表示李陵個人作為影響深遠(李氏一門、友人司馬遷、後代),但弄巧成拙,只確立了李陵永久作為降將的恥辱代表,偏離劇本欲成其「英雄名聲」的論點,倒不如善用李與司馬的關係,更為深刻有戲。
二是李陵,選擇投降、不死的解釋。戲裡藉劍魂之口,陳述當時漢朝政治環境──君王忌賢妒能,小人進讒言,故能臣見棄,由李門遭滅顯示朝廷寡情,與終場投影史書文字,寫蘇武回朝後與其子因故遭罪,以及李陵和公主後代為拓跋氏建立北魏……。整場戲反覆陳述「他人不義,故我不忠有理」的論調,不嘗試設想李陵投降也許基於怯弱或其他的真正原因。殺身就死,不一定是盡忠報國,可以是自我完成/成仁,對得起共同征戰的同袍兄弟與家族光輝。即便不死想活,何嘗不能像漫畫《海賊王》司法島一戰,因「歐哈拉」身份,被世界政府通緝為最邪惡的女人而追捕的妮可‧羅賓,即使眾人都認為其原罪重大不需要活著,她仍有勇氣大聲說出「我想活下去」的卑微願望?回頭來看,李陵一角話沒道透,人物不夠坦蕩,距離「英雄」形象又遠。
演員部分,特別要說呂玉堃飾演蘇武,嗓音亮近尖銳只一味顯示能唱,沒有因應蘇武處北海牧羊的環境惡劣,氣力不足兼心境蕭瑟,作出滄桑音色,又稍嫌唱得無起伏,使蘇武在此是個氣力飽滿一貫拔高音、得理不饒人者。所謂不怒而教,溫和責備一樣能令人羞愧,簡言之,演員作足憤慨情緒卻忽略悲涼況味。
如果要說李陵是英雄,在這齣眾說紛紜的戲裡,很難尋著足以說服人的觀點,主角選擇不死、活下來,不舉劍自刎的一剎那念頭究竟為何,自己沒說破,徒留周邊人等代為解套,偏又沒說到重點,英雄定義在不同意見中來回擺盪,自我價值也跟著不確立,只剩羞恥與追悔情緒不斷地從頭演繹到尾,無法成功解讀歷史人物新面貌。
《半世英雄・李陵》
演出|二分之一Q劇場
時間|2015/03/08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