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陽孜以「書法藝術跨界劇場」之名率舞蹈、音樂、多媒體等年輕創作群,集體完成一場於黑盒子劇場進行的展演《騷》。此前,董陽孜早就將書藝作品交由不同領域創作人,任其意念奔騁,轉化於空間、影像、音樂之結合樣貌,藉以推廣書法藝術,並觸發書藝的當代形貌;《騷》以跨界為名,但更大的定位恐怕是「劇場」──節目單開宗明義指出,係董陽孜首度將書法藝術帶進劇場之作。一向樂於觀賞古今中外各式劇場作品的董陽孜對劇場這個黑盒子空間特有的浸潤感、身體性必不陌生,從她選擇舞蹈、音樂、多媒體為主創合作元素,顯示掌握了劇場空間感官投入的複合特質,在身、聽、視感多重交織之下,盈滿劇場空間的需要與必要。
董陽孜寫道:如何讓書法線條活起來?是她一直以來與各式藝術類型合作的根本想法。《騷》亦然,「尋找和創造書法、音樂和舞者身體這三種線條在空間交會的自由與流動感」。獨立來看,音樂與舞者在這場演出,的確營造了某種抽象的線條性:三位舞者(羅文瑾、張堅豪、林柔雯,編舞布拉瑞揚.帕格勒法、羅文瑾)的身體在緊身黑衣的裹覆下,或纖細或頎長,以旋轉或開展動作為主,配合緊慢節奏、對位或對比位置變化,身體線條畫出明冥中布局與明晰可辨度,在第一段羅文瑾獨舞段落裡,尤其應和著董陽孜書藝勁遒筆勢、一幕幕如同飛墨進入螢幕,間或迤邐撒落地板的多媒體效果,讓身體與書法線條相互挑逗、追逐,是整個作品最令人酣然暢快片段。低音大提琴(山田平洋)、薩克斯風(張坤德)、小號(魏廣晧)組成的音樂元素,打從作品尚未正式展開先在樂席與觀眾席穿梭,創造了輕鬆音場效果,隨著段落行進及爵士曲風旋律,音樂線性發展出自由況味,這與《騷》的感性基調基本統合──不論舞蹈或多媒體或音樂,《騷》都試圖營造某種「玩」藝術的況味,三者兀自嬉玩,各自形構了「形」的趣味。
但在劇場空間裡,歷時性下各個元素的拼合、併舉、共構、邏輯、聚焦,最終必須讓觀者有所依循,或說,觀眾總會不由自主地將其上下脈絡加以連結,試圖編織出各自理解的意義,並與作者的意圖相映對。在音樂與舞蹈的獨立言說(以及後半段音樂與舞蹈嬉玩的大段落)之外,多媒體部分的處理,另有一套章法。創作者陳彥任將董陽孜提供的字墨,轉化以圖像化呈現,形象上如飛入、逸出、旋轉、碎解、墨滴、落片、星光…等等,這些圖像變化依著初始仍可見些微字跡、形骨、筆觸,到漸化為點、狀、塊等單純墨跡,到最後不成其為墨,而是更多的抽象幾何線條、圖形,如此一路變化而下,我們所賴以識辨的「書法」或「書藝」幾已消失無蹤。尤其,當書法的線條性是必須仰賴書寫的身體性去運行出形、韻,閱讀者必須透過字跡在一方空間裡的布局去感知其線條神形之美時,這些圖像式的擷取與重構,像碎裂的墨塊,無論如何不能讓我們感知到書法/藝的身體性,只能說是圖像式的流動,其線條之美也與書藝無關,自然地,當我們努力要組合舞者、音樂與書法三者共構的語言時,作為書法代言人的多媒體竟不見書法自身,讓「董陽孜書法藝術」退席讓位了。
書法身體性的消失是《騷》最令人困惑所在。我們或許將《騷》與雲門的「行草三部曲」相較,後者以身體寫書法,身體與書法互為明喻,《騷》並不將書法入舞、入樂,而是作為觸媒,由創作者自由創發,在多段舞蹈裡,不論是延展性的身體表現、跳躍抖動如中勁的力道、雙人或三人的分合拆切,依稀仍可見「形」的轉化;音樂的自由即興作為與舞蹈應和,亦尚可自由聯想;多媒體截斷了書法/藝自身的流動性,以及最後段落舞者與樂手拆解樂器大玩特玩,終至棄書法與線條於不顧,這樣的文脈就無法令人理解了。
或許,創作者的意念正是無所羈絆,解放式的自由創作,但無以名之之下,我們單獨看舞、聽樂、玩多媒體,各自成家,就無聚合理由。事實上,這次的創作絕對仍是有所依歸,有命題所指,如前所述,劇場空間特有的浸潤感與身體性,是劇場作為媒介的獨特魅力,以書法為帶領,《騷》令我們期待的是書法同樣化為可讓觀眾浸潤、身體所感的一種藝術類型,並與舞蹈、音樂共構,不論共融或消融,最終化為整體。《騷》有其自由即興意趣,有其各種表情、戲劇張力於其中,如果是自由發揮,則這場演出優異的舞者、樂手,乃至多媒體,均各擅勝場,各有表現,但作為主體,書法藝術的讓位(或者書法家甘之如飴?)以及三種藝術相互應答的不統一,最終無法騷動我們的身體欲望,終究可能也就難以讓人更加喜愛「寫」字了。
《騷》
演出|董陽孜暨團隊
時間|2014/02/14 19: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