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鄧樹榮?什麼是梅耶荷德(Meyerhold)生物機械表演方法?《泰特斯》是什麼莎劇?來自香港的劇團,要實踐什麼身體訓練?一連串的問號,在一百零五分鐘身體與文本的「賦格」之後,結論為一個大大的驚歎號──我認為鄧樹榮工作室的這齣製作,完整達成了身體和文本的對話,並且,透過演員的肢體與能量,深掘出原作中更多的情感和人性。
原作是莎劇,是一齣羶腥、殘酷的八點檔戲劇──主角大將軍泰特斯征伐哥德人十年後,俘虜了皇后塔摩拉及她的兒子們。泰特斯將塔摩拉長子碎屍萬段以獻祭,塔摩拉的姘夫也是黑奴的艾倫,設計讓塔摩拉的兩個兒子,強暴了泰特斯的獨生女,還割掉她的舌頭,斬斷她的雙手。泰特斯誤信奸計,失去自己因戰爭倖存的兩個兒子,跟自己的一隻手,因此崩潰、發狂;而在明白女兒所受的屈辱之後,他開始圖謀復仇。終於,泰特斯將塔摩拉的兩個兒子殺了煮成肉醬,還騙她把兒子的肉給吃了,最後泰特斯死在新王的劍下,泰特斯僅存的兒子總算生還繼位,將塔摩拉曝屍荒野,並且活埋黑奴艾倫,把他餓死。
這戲應該讓人看得瞠目結舌、目不轉睛,不是?
二○○三年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導演王嘉明,讓演員矇上白紗面具,像戲偶般搬演《泰特斯》,並以「夾子(歌手應蔚民的演唱)布袋版」諧擬戲諷原作中不曾琢磨的情節跟邏輯;鄧樹榮則以幾近全裸的舞台,由演員執行七把椅子(沒有把手)的移置,單單以一名現場樂手不時利用擊奏或口琴等樂器,作為氛圍背景。戲的一開始,「埋伏」在觀眾席的演員突然站立,褪去日常服裝,平靜地走向舞台;導演利用這樣的「意外」,建立台上跟台下交流的真實,當演員開始敘述故事的時候,便把這麼一個荒誕離奇的情節,變成像是鄰居所發生不幸的事。
單一一致的黑色(演員身著緊身衣與舞台),卸除了繁瑣的角色背景、潛台詞和扮演的動機,演員專心於肢體動作的處理,並深信不疑地表達自己敘述中的人物情緒與動作。在導演的調度下,肢體動作展現的畫面,漸進而穩重地陳述文字段落。編劇莊梅岩巧手摘錄,重塑並且精簡了原作的龐雜;例如除了保留了衝突性高的強暴情節,但也著墨了戲裡叔叔目睹姪女遭受暴力戕害後的心境。甚至在這一連串荒唐的復仇之後,為這齣號稱是莎劇早期較不成熟的作品,提煉出了一個深刻而嚴肅的問題:「世人能因此警惕嗎?」
導演敏感的掌控,精密佈局了每個場景、故事或文句指涉的氛圍與象徵,讓演員建構的肢體文本,勾勒了一個與文字平行、甚至更為抽象的語境,而這個動作語彙,有時彌補了語言的不足、表現了角色人物,有時是後續情境的伏筆。例如,多人多番扮演泰特斯的囈語,鋪陳了之後他人誤以為泰特斯失智瘋狂的那場戲;或是讓塔摩拉假裝是復仇女神登門造訪泰特斯的那一場,利用右上、左下的對峙台位,製造了詭譎的戲劇性衝突。特別在最後那場「鴻門宴」,導演利用類似特寫鏡頭的處理,相當沈住氣地讓演員們重複一套連續性的動作,直到最後那句提問的台詞,我們才明白那時的沈默和凝視,原來就是針對現實觀眾的質問。
過去所見肢體風格強烈的戲劇作品,往往文本台詞都會與肢體語言扞格不入,不論導演如何耗費心思描繪,肢體動作永遠不及文字影射和觀眾聯想的種種內涵。這齣戲不一樣的是,肢體文本「捨得」跟文字文本,若即若離。肢體語彙的呈現與文本台詞傳達時的時間差,反而擴增了文字描述背後的情感與想像。聲音與樂器的處理,讓全劇得以透過某種儀式性,轉化角色和場景。我想不出更具體的文字,能夠描繪這齣戲的肢體所帶來的感動;只能以如同聆賞一曲簡約的巴哈賦格,來打個比方而已。
《泰特斯2.0》
演出|香港鄧樹榮工作室
時間|2012/10/26 19:30
地點|台北藝術大學展演中心 舞蹈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