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蘇恆毅(專案評論人)
傳統對歌仔戲內容的概念,大抵不離於才子佳人、王侯將相,至現當代轉向以新編大戲為製作趨勢的氛圍下,縱轉向以文學、史傳、甚至是臺灣史中取材,亦仍不脫此種主題。而綜觀臺灣近年的傳統戲曲與實驗戲曲的製作,縱以臺灣史事與人物為主題,或許是受到整體臺灣社會對於身分認同的迷茫,因而不斷透過作品自問「我是誰」,從而在內容上,較傾向從大歷史中的小個體的角度,探討人物在大環境中的內在糾葛,而較少見到以宏觀臺灣史敘事的作品,而以宏觀臺灣臺灣視角的作品,不離於明鄭王朝、與抗日志士等主題,然以此為主題的劇作,亦不離於王侯將相的個人英雄敘事。
當歷史敘事落入王侯將相的英雄敘事時,女性的身影若不是被隱藏、消聲,就是成為故事當中被犧牲的存在。然而,本次秀琴歌劇團的《鳳凰變》一洗窠臼之風,雖以明鄭王朝為背景,卻以鄭氏家族中的三個女人──董太夫人、昭娘、陳永華之女──為中心,他們並非是隱身於歷史與男人之後的「賢內助」,而是直接浮現於歷史的舞台上,以家庭倫理為經、政治歷史為緯,構成三個世代女人之間在不同價值觀與選擇的對話。
故事先從鄭經與昭娘亂倫生子、鄭成功下詔賜死鄭經一家為始,董太夫人為保全鄭經與襁褓幼兒,在鄭泰的建議下,只得犧牲昭娘,從此昭娘化為幽魂,飄盪過海,看著王朝、也看著兒子成長,成為雖在故事中於家事與國事之間犧牲,卻成為與董太夫人以國事先於家事、陳氏以私情為先而欲使家事與國事兩全的三個世代,也是三種情感層次的對照。
且這三種對照雖然鮮明,卻將三個女人對於國事與家事的觀點進行交流,雖難免於兩者糾葛難二分、只得有所取捨的情境,卻也同時點出各自命運抉擇的不同視角,如在最後陳氏與董太夫人的對話中,陳氏的「想做自己」與董太夫人的「女人可以做到嗎」,此段雖是怨怪看不見彼此選擇的苦衷,但若從公與私之間的困難抉擇來看,又何嘗不是橫越時空、每個世代的女性都曾有過的徬徨與衝突?
詮釋這三位女性角色的演員,張孟逸的苦旦唱腔總有催淚的魔力,然本次詮釋昭娘的悲苦、情感飄洋過海入夢伴子的情感,以其飄逸鬼步、唱腔收放自如,將委屈、憐愛的情感層次表現得極為細膩。米雪飾演的董太夫人聲音厚實,表現角色的身分與威望恰如其分,不僅穩定劇中的政治局勢、也是穩定全劇演出的氣場,實是支撐起全劇主要精神與骨幹的重要人物。過去看莊金梅的演出,大抵以其甜潤的嗓音詮釋嬌俏多情的女性,但本次演出陳氏,對丈夫鄭克𡒉有情、對董太夫人又能展其見識,同時亦有貞烈之性,使嗓音在其擅長的甜美之外,又添加了剛強韻味,尤在與董太夫人相辯論與泣訴時,聲情的奔放與碰撞,著實將情感推上高峰。
鳳凰變(秀琴歌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鳳凰變(秀琴歌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令人驚喜的,除了這三位女演員,值得一談的還有張心怡。本次演出,因團長張秀琴有恙,鄭克臧一角只得在開頭與結尾由張秀琴演出,主劇情改由張心怡演出。此種安排,雖是出於無奈,卻也滿足戲迷心情。對張心怡而言,在過去多擔任配角、或是與張秀琴共演一角,本次挑起主演的大樑,一則符合角色年輕氣傲的氣質,二則也是用透過此劇「驗收」多年磨礪後的成果──張心怡無論是在聲音與作表上,皆與張秀琴極為相似,唯獨在聲音的厚實度不同,若不細聽,確實難分兩人的差別,此點讓人尤為驚喜。
演出安排上,劇團也有些許巧思。一般中場休息時,故事即收束,但《鳳凰變》在中場休息時,安排了【江湖調】唸歌,先總結上半場幼子(鄭克臧)失恃、慈母入夢、奸臣謀反,而後下半場開演前則講述奸臣奪印、太夫人誤信讒言而生冤案的演出前引,使故事有簡要的概括,對觀眾而言,整場演出也如同唸歌背後完整故事的歷史畫面。此外,第八場因傳奸臣謠導致政局動盪時,演員走入觀眾席要觀眾一起鼓噪,帶動民氣的氛圍,使觀眾在演出中,不僅只是演出的聆賞者,更是事件的經歷者,此種設計,使演出不曾中斷或脫離,反而提升作品完整度。
《鳳凰變》依然是以鄭克臧為中心的男人故事,卻非純然的英雄敘事,而是透過其身邊的三個女性,將隱身於歷史片段的女性人物浮現於表面。而在舞台底下的觀眾,則在敘事當中,清晰地看見臺灣土地曾經存在過的王朝中的女性身影。
《鳳凰變》
演出|秀琴歌劇團、阮劇團
時間|2023/04/15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