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真(專案評論人)
拾念劇集從《大神魃》到超神話三部曲之第二部曲《蓬萊》,以神話傳說結合南管打造迷幻傳說,此次《金銀鐲》虛構了一個國度,然而其中發生的故事卻是自歷史罅隙中流淌而出的真實苦痛。近年來,以白色恐怖為主題的戲劇作品屢見不鮮,然而述說的角度各有差異,或為大歷史敘事、或以受難者故事投射出大時代中小人物的悲劇,而《金銀鐲》採取了意識流的表現手法,以三個角色各自的意識返照、串連起一段隱晦的悲劇。
本劇共分為五場,首尾分別為〈曲之先〉與〈曲之四 雲泥錄.金銀鐲〉,延續《蓬萊》中雲泥二鬼的角色,由樂師扮演雲泥,以他者視角觀看發生於「西島」的一樁軼事。按節目冊所說,西島此一虛幻國度係變更中心點,產生了相對的視角,用以「打破或改變人類固有觀點」。雖則如此,此西島軼事的人物、語言、年份以及故事場景仍和臺灣非常貼近,「西島」十分直接地指涉於臺灣,即使劇中並未明確說出劇中人物在白色恐怖時期因何罪名受刑,劇中人物提供的線索也足以令觀眾領會此為政治受難者事件。
金銀鐲(拾念劇集提供/攝影 Mile End Photography)
那麼,此戲是否改變了何種固有觀點?作為一種創傷記憶的呈現,觀眾得以看到受難者、以及受難者家屬的苦痛,卻無法針對此政治隱喻切出新的理解或觀點,即使超然如雲泥二鬼,亦是作為旁觀者對人間事發出唏噓之嘆。如此,即使將「西島軼事」的設定拿掉,亦不妨礙觀眾的理解。
此劇動人且新穎之處,是以三段故事、三位主要角色的「意識」帶出一段歷史傷痕書寫。中間三場分別為〈曲之一 金手鐲〉、〈曲之二 交會 在公園〉與〈曲之三 夜中銀光〉,第一場為岱玲自打金師傅處獲取一枚金手鐲,霞姐買下作為兒子的聘禮;自留下金手鐲後,時空扭曲,重複出現某個時刻,而後一陰魂渾身傷痕漫步而出,如此,藉由一則詭異的靈異事件開啟觀眾的疑問:男子是誰?第二場為筱今於公園樹下逢一女子若群,若群聲稱於此等待愛人多時,從穿著打扮、以及手上的《中央日報》可知,若群所在時空為1960年,筱今與若群分屬不同時空卻在此相遇,再次以詭異事件將時間序往前推回。第三場為受刑人江瑀遭受逼供,他原先打了一隻金手鐲準備結婚,卻被誣陷抓進牢中,只能在獄中思念愛人。
至此,故事的倒序手法使事情明朗化。這三段故事並不講求敘事的完整性,而是通過時空的扭曲、混亂帶出角色的苦痛意識,現世與幻異時空的交會是為「逢魔時刻」【1】,若群的苦等不得、江瑀受困獄中的絕望為凝滯的傷痕記憶,在此逢魔時刻被重現而出。劇中以「金承陽、銀受陰」來說明陰陽循環的交會,《金銀鐲》的銀鐲並非如金手鐲為實質物,而是以舞臺中間的圓形投影光環作為陰的隱喻,於此空間中,泯除了過去與現在、人與鬼的界線,如同白晝與黑夜之交會,陰與陽、生與死在同一個時空中映現。
金銀鐲(拾念劇集提供/攝影 Mile End Photography)
金銀鐲(拾念劇集提供/攝影 Mile End Photography)
《金銀鐲》以一只金手鐲作為引物帶出時代的悲劇,在謎底揭曉後將情感漸次推至高峰,最終收在第三場馮文星的獨腳戲。圓形光環以內成為監牢,靠著畫外音呈現拷問的過程,舞台空間完全留給馮文星發揮,他利用肢體的蜷曲、翻滾來作為受刑者的身體苦痛,同時也是心境的外化;配合著楊智博的鼓、罄等樂器的節奏感,以一種想像、虛擬的頓挫加強緊繃的張力,在痛不欲生的詮釋上表現得相當出色。許淑慧與楊智博身兼樂師與雲泥二鬼,以雲泥二鬼之口唱曲以發之感慨,然而楊智博的唸白與許淑慧的唱唸仍有韻味方面的落差。主要角色的唱曲則用以表現人物的情感思緒,其文辭典雅,加以句與句之間接連緊密,因此對聽者而言,仍需要一些時間消化文辭的意涵。相較而言,樂曲〈牙一咬〉的語言較白話,輔以馮文星咬牙切齒的身體語言,使此曲更為貼合人物聲情。
整體而言,《金銀鐲》是瑕不掩瑜的,它以抒情呈現「軼事/意識」的手法告訴我們,戲不必說得太滿,留下一點留白空間,讓南管樂的文雅特質去鋪墊情緒,如此便能打動人心。
註解:
1、指晝夜交錯之時,容易遭逢魔物的時刻。
《金銀鐲》
演出|拾念劇集
時間|2022/4/24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