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郭璉謙(南臺科技大學通識中心助理教授)
2000年代後,國光劇團的新編京劇轉為「向內凝視」,短短十年內佳作迭出。這批新編京劇在年度巡演後常封存戲箱,直至2020年左右,才重製復排,《狐仙》(原名《狐仙故事》)即為其中之一,2009首演,2021年再登戲臺。首演彼時,表藝界多談跨界,數位科技仍處蟄伏;復排此時,數位科技已讓諸多劇團躍躍欲試,《狐仙》搭上潮流,推出「京劇X科技X影像」, 十多年後的復排,當真是考驗用何種新面貌呈現,以及能否與時代對接。【1】
劇中狐仙因可任化雌雄,故由兩位角色(盛鑑、黃宇琳)分飾,盛鑑演男狐,生中帶旦,手持一枝花,既雅又冶,早有佳評 ;黃宇琳飾女狐,主走旦角行當,但在夢境一場,腔勢忽轉生角,這似乎未見於首演(朱勝麗飾女狐),更顯雌雄迷航交相映。2009年首演之時,導演李小平提及由生旦分飾狐仙來呈現精神分裂 【2】,若睽之當代性別光譜,或許更貼近雙性戀,抑或如榮格所述的阿尼姆斯與阿尼瑪。《狐仙》模糊性別光譜,且坤旦吃重,論者常將該劇歸入性別議題,然而性別議題又不若《三個人兒兩盞燈》等劇昭然,討論起來難免只能在外圍打轉 。【3】
跳脫性別議題,如就題材與敘事策略觀之,《狐仙》有何特殊定位?
《狐仙》以「三世」作為時空架構,雖是老套,但鋪墊細膩:第一世,狐化為女,與樵夫相處甚久後,實告身世,鋪述樵夫捨身守護女狐,讓女狐哀嘆「沒了你,我是再不做女子」。第二世,狐化為男,看顧封三娘成長,敷演男狐憂誤三娘美好青春,選擇離開。兩世之間,狐從「被護者」成為「守護者」,帶出「誰似我、得人若此、無憾天」到「不願春華、早殤謝,無奈只與、相決絕」的心境轉折。第三世,狐復化女,世間情苦封印新月,同也娜共鬧元宵,張羅出離散團圓戲碼。相較於前二世,悟命定相遇,且人為阻力消失,獲諸多祝福(妖界友人、人界母親),終相知相守。
如此層次,輔以佈景,更見巧思。上半場演前二世,以一座石頭為主景,虛擬山林之中;下半場述第三世,在橫亙戲臺的長方帷幕左側,劃出大圓,來統攝鬧元宵至也娜歸來,圓,有企求圓滿之意;之後,於長方帷幕中央,割出一口上有斜線的方框,呈現夢境中的情感拉扯;劇末,重回石頭主景,呼應「又來到、當年相愛、山林間」。凡此,都是傳統戲曲的虛實美學演繹,但卻草蛇灰線般地提點「時間」的重要性:石頭寓意「三生石上舊精魂」,從樵夫到也娜,狐仙的情感在求圓與拉扯之間,已漫歷人類三世,然此狐依舊為彼狐,此情仍為彼情。
傳統的情愛敘事,常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見鍾情、日久情深、為情死生),且專攻「雙人」枕頭──才子佳人,至於人與非人之戀,寥落可數,結局也常淪捉妖殺鬼如〈牡丹燈記〉(明•瞿佑《剪燈新話》),能圓滿歡慶者,實為麟角,〈聶小倩〉(清•蒲松齡《聊齋誌異》)已屬特例,而白蛇故事也是至清中葉《雷峰塔奇傳》才邁向團圓。儘管影視電玩已有大量人與非人之戀的作品,但在傳統戲曲中仍有待開拓,《狐仙》自〈封三娘〉(《聊齋誌異》)萃取出封三娘與狐仙的DNA,再植入日本漫畫魔木子《除妖怪譚》(《うらめしや》)的「消執念」基因,培養成一部人與精怪之戀,開拓新材,與2000年後諸部新編京劇相較,確為獨特。此外,在傳統情愛敘事中,總會設定再三阻撓的大反派(如白蛇傳說中的法海、電影〈聶小倩〉中的黑山老妖),甚至大量鋪陳收妖、救駕戲碼,《狐仙》並未如此,畢竟,身分與時間已是不可違逆的超強大反派,叩問:在愛情前,有限生命的人與長生不老的妖,各有何執念?
於是乎,《狐仙》以人與精怪之戀的特殊題材,植入「Time Is Love」,觀人世動變與情堅不變,不走捉妖殺鬼、不灑狗血、不論陰穢傷陽氣、不談情慾損道心,專注一任三生石上唱純愛,領悟待得天晴花已老,不如攜手雨中看。因此,在性別議題之外,不妨將《狐仙》與傳統才子佳人故事、或同為人與非人之戀的作品相對照,更顯該劇在新編京劇、情愛敘事中獨作一格。
註解
1、見國光劇團:《狐仙故事DVD》(2010年6月)收錄「幕後紀實」。
2、如吳岳霖《鏡象回眸•國光二十(1995-2015):劇目篇》將《狐仙》歸入「為妳寫下的寂寞」一章,但該份寂寞又非劇中女角專屬,男角亦能感受。王照嶼、李銘偉《京劇•未來式》則列入「危險的女性」一章,惜文中未提充分提及為何危險,反成幕後紀實。
3、《狐仙》復排後,其劇場效果及劇情疑問,可參閱見劉亭汝〈新編京劇中的影像運用〉、蘇恆毅〈用科技重說一段《狐仙》故事〉及王秋今〈斷裂與迷思:京劇《狐仙》穿越三世兩段情〉,三文皆發表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狐仙》
演出|國光劇團
時間|2023/04/09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歌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