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註:此文中「舞蹈身體」、「觀看身體」為專有名詞,請參照文末註釋1)
黑暗中,近乎佔滿舞台,一幅巨大的圓貼著地逆時針轉動著,從左手邊,圓的邊緣送出一張臉,是一個穿黑衣的人蒼白地俯臥著。當圓開始將他轉往右手邊,他的左腳落下圓盤,點地為支點,雙手留在轉動的圓盤上撐起身,將左膝放回圓盤,壓低身體,換了方向,又回復俯臥的姿勢。更多黑衣人陸續自黑暗的左手邊浮現,一共六個人,以同樣的方式被圓盤帶入「觀看身體」【1】的視野。六人在各自的軌道,一圈起身,一圈俯臥,一圈再度起身。他們一一褪下鞋衣,再一一穿上,逆行足下的轉動,走著、走著。
《長路》的開場,展現了舞蹈的注重韻律(rhythm)的面向。韻律是某種特定的時間流動方式,在這支作品中,使時間以週期性的反覆作為特定流動方式的關鍵作用者,不是「舞蹈身體」,而是舞台。這個直徑九米、細分為三千六百度的旋轉舞台,於暗喻與明喻的兩個層面皆為「舞蹈身體」腳下的「時間」;而旋轉舞台以迴圈的重複性作為韻律,決定了此作品中的身體如何動。在轉動的空間中,動作必須抗衡作用力,移動必須抗衡離心力。如果,有一個人,他天生就不走在正常、一般、普通的多數者道路上呢?舞者鍾順文傾斜地在圓盤的稜線上原地踏步,一條天降的繩索將他套牢,使他免於墜落,但他的道路又細又陡,他前進的每一步都得更加小心費勁;而當他借力於繩索將自己拉直扶正,走起來依然有那麼點傾斜的他算是個正常、一般、普通人嗎?或者,無論他多努力,他只能是道長長、長長的影子呢?
此作除以舞台韻律刻畫時間外,舞台的動力設計則決定了時間速率(tempo)的變化;當舞台旋轉加速或減緩,都迫使表演者改變動的模式。如果,這世界總是往前轉,你卻老是不可自制地往後倒著走呢?老是學不會,老是倒著走的循環得靠外力打破。那麼多人路過,有人無心理會你,有人無法理解你,但也有人試著告訴你,如果你的臉面向前,即使倒著走也不會失去平衡。舞者林柔雯從邊緣碎步走近,扶著舞者駱思維的臉頰,輕輕拉住他的手臂,注入一點改變的力量。有時,慢慢轉動的世界不太可怕,林柔雯踩上思維的腳尖,額頭點上額頭,他們還能共同創造屬於自己的平衡;有時,飛快旋轉的世界令他們目眩失衡,令他們歪斜傾倒,在狂暴的速度中試著接近圓心,兩人短暫的擁抱,是靜止的永恆。
圓形旋轉舞台提供了《長路》韻律與速率雙重變因,足以影響舞台上的一切。同時,它編輯了作品畫面的分鏡,也改變了「觀看身體」所觀看的方式。巨幅旋轉舞台的持續運動不只改變了「舞蹈身體」的動能,它也造成週而復始的位移,持續轉動的畫面改變了傳統劇院鏡框的侷限並製造運鏡,以持續的運動或相對的靜止改變了「觀看身體」聚集注意力焦點的方式。「觀看身體」知道,再過三秒、五秒或是八秒,下個畫面將出現在眼前。而其轉速,則將畫面影格率放慢為數秒一張,雖不會造成視覺暫留,但暫時留存的記憶與預期下一幀畫面的期待心理,使觀看《長路》的體驗很像是觀賞影片,劇院鏡框彷彿是螢幕一般有了分鏡。這幅立體巨幕挑高而深遠,局部打亮的燈光,劃分出下舞台的亮面與上舞台的暗面,巧妙地增加了數道影幕,也增加了「觀看身體」對景深的感知。並且,由於不知道下一秒該預期什麼從黑暗中浮現,隨著拉威爾鋼琴獨奏曲《死公主的帕望舞曲》( 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的變奏提示,於視覺及聽覺上,都為繞轉的重複性增添了不可預期的樂趣。
回想起黃翊舊作《SPIN2010》,當時介入舞台的懸吊手臂,也曾以週期性的復返及變速挑戰「舞蹈身體」行徑路線,這回《長路》的巨型裝置則全面地改變了舞者們的地平線。此兩支作品的機械裝置與工業機器人庫卡不同,並無媒介表達它們的情緒特徵,而較近似於一種人為控制的環境。新闢研發中心的黃翊工作室+,下一齣新作將挑戰什麼命題,值得期待。
註釋
1、本文採用Susan Leigh Foster之舞蹈身體(dancing body)及觀看身體(viewing body)兩個詞彙,取代舞者及觀者,以強調「身體」在表演時以及感知表演時,臨在所活躍的動態。
《長路》
演出|黃翊工作室+
時間|2019/02/17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