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間,身體透明能看穿黑暗,而光線卻如湖底的月光在身體內裏閃爍,宛若新生。
那一瞬間也是當影像爬上身體,讓身體狂舞後卻又嘎然而止的瞬間。好似外部的動態能量突然抑止凝收進入身體,而身體內裏卻是保溫瓶的反射材質,將能量體現為波光封鎖在身體內的真空中反射盪漾。因此那投影似乎不停留在表層皮膚,而是人體橫向解剖切片從下而上的深層掃描,卻並非紅外線那樣筆直的橫掃穿越,更像是聲納在身體一個一個的區段細細探測,顯現出沒有臟器卻肌束清晰的紋理。那是被稱作「液態金屬人」的一個效果,那一瞬間,我感覺影像讓second body誕生了,更加令人尋味的卻是:什麼時候投影如動態的身體彩繪般黏貼在皮膚表層,什麼時候卻能夠轉化並超脫身體的物質實存?
《Second Body》運用的影像技術主要是光雕投影(projection mapping),那是一種因為能清晰定位物件的形狀與空間位置,而能將不規則物件化為投影介面的技術。常見的使用則是聲光效果兼具的建築外牆投影,能將具有樑柱門窗的建築牆面清楚區分出部分,並分別設計影像與之配合,甚至具有空間縱深的幾何平面都能在軟體中事先定位,其強項則是將3D動畫與投影介面的空間限制結合,雕塑般製造出轉化原本實體的幻覺。然而要將這樣的技術運用在人體的投影,卻還有一些挑戰需要克服。
首先人體乍看之下最接近由五個圓柱一個圓球組合成的桶狀結構,然而因為舞者不停移動,其身體動作可及的空間範圍(kinesphere)則是達文西著名的《維特魯威人》張開手腳形成外接圓形,在空間中則是圓球。球體作為投影介面除了空間深度還要運算曲度,必須在電腦中先模擬平面圖像順著曲度扭轉的樣態,扭轉過後投影機的平行光才能在球面上還原圖像應有的比例。再者《Second Body》投影在隨機舞蹈的舞者身上,並非能如機械手臂事先安排動態的時間排程,只能即時擷取、即時回應,難免陷入與時間差的拉鋸戰。「球面」、「動態」、「即時」這三個條件不僅讓光雕投影的運算難度大幅提高,也為投影內容的選擇設下限制。
因為人體畢竟不是球體,被模擬為球體的畫面最終還是要經過平面化遮罩(masking)的裁切,而根據舞者身形動態即時運算的遮罩通常會取得比實際稍寬一些,畢竟漏光總比缺光來得好,這個選擇也造就四台投影機對牆上清晰的舞者輪廓,如投影質地作為筆刷的身體描邊。理論上兩台投影機就能打滿物件,三台能相互支援彌補不足,四台就需要考慮影像交疊的部分。因為影像的曲度模擬並非精準只是近似,遮罩又比較寬鬆,加上即時運算的時間差,從不同攝影機打出的光源很可能相互干擾。也許因此投影影像必須抽象化,若太過具象,就容易看出不同投影機影像融接的瑕疵,有趣的是,如果說光雕攝影的強項在於具象幻覺的呈現能力,在《Second Body》的整體配置下卻不易發揮。這樣的情境中該用什麼樣的邏輯思考影像,才能製造出轉化身體實存的幻覺?
卻是在2015年《Re: Second Body》於表演36房的開放參觀讓我重新思考光雕投影的影像邏輯。還未經過曲度轉化、即時計算與遮罩裁切前的原始動畫為長方形的平面,令我驚訝的是,「液態金屬人」的原始動畫並非複雜絢麗的波紋,沒有擾動粒子的有機動態、缺乏臺北地圖的精密細緻,也並非燃燒火焰的能量強烈,只是一道道由下而上的白色橫紋,如心電圖那樣的樸質平板。雖平板,卻顯露出影像在一道道轉化的過程所留下的痕跡,製造出金屬質地與波光粼粼的複合效果,好似身體透明將光線攔住一般。相較之下,原本複雜絢麗3D的動畫經過曲度的轉換與不同角度的疊影,反倒失去了動畫原本製造立體幻覺的特質,因高複雜性而如皮膚黏貼在身體表面。
當然簡與繁、平面與立體不能截然二分,眾多效果也無法一概而論。「液態金屬人」卻顛覆既有的影像邏輯,提醒我們經過層層轉化的影像會揭示出什麼皆屬未知,然而是否「意外」能不只是一瞬的美麗,甚至根本的改變思維邏輯?那不只是對於科技能夠如何的宣稱,而是想像力的解放。也許與科技長久的磨合,最珍貴的就在這一瞬的意外。
《Second Body》
演出|安娜琪舞蹈劇場
時間|2016/08/12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