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引我自己說過的:劇本給一齣戲靈魂,舞台給這齣戲外形。然困難在於一齣戲的靈魂與外形並不一定有一致性——對「後戲劇」信徒來說,劇場對劇本「再現」的意識懷抱甚高的敵意與提防,更增加這種歧異的趨勢。當一個人的內在與外在並不一致時,我們可能知道自己眼前認識的是誰嗎?何況看戲每每都是初次約會,而往往也將是唯一一次;觀眾與戲劇很可能在誤解或不解的情形下分手。
這齣戲的外形就像一座成人的大型遊樂場:五座歪斜的房子是他們的旋轉咖啡杯,豔色男女來來去去;梅蘭妮(徐堰鈴飾)是綠的、Coco(朱芷瑩飾)是藍的、布魯諾(楊景翔)是橘的、寶拉(蔡佾玲飾 )是黃的、西碧樂(程鈺婷)是桃紅的。
廣播女聲住在高空的小方盒裡,橫過舞台飛行。還有,Zippo的玩偶是藍色的。Zippo是劇中唯一的小孩,但Zippo從未出現,我們只不斷聽說:Zippo死了。
這些大人分別是Zippo的父親、母親、撞死他的人、撞死他的人的女朋友、父親的女朋友。Zippo把他們聯繫起來,他們命運因Zippo的車禍而轉向,但是在劇場上Zippo又好像不曾存在,沒有一個小孩曾經在這裡生活過呼吸過又猝然被死神奪走的氣息——就好像聽說颱風過境,但到處看起來都乾乾淨淨——只有一群無法承擔生命、拒絕長大的成人(或許西碧樂是其中例外),在積木盒似的屋上跳上去趴下來走兩步滑下來,其中一間越南主題屋,梅蘭妮專用的。他們看起來輕盈可愛,晃悠著,但或許導演丹妮耶拉.克朗茲(Daniela Kranz)會說,這就是倖存者的模樣【1】。
很幸運這齣戲有中文翻譯劇本出版。導讀者貝爾格(Jürgen Berger)分析青年編劇希苓(Anja Hilling)的第三本劇作:「與之前的作品不同⋯⋯玩的不是對話和敘事(episch)兩種敘述態度的切換。『雨季』中的行動由古典對話推動。⋯⋯她在寫作此劇時,走的是自己的路,並非在實驗後戲劇的敘事形式與態度。」【2】編劇或許並不刻意追求後戲劇形式,不過導演仍可以選擇後戲劇詮釋,「走自己的路」。類似今年藝術節另一部德國作品《失竊的時光》,導演剝除劇作家提供的生活脈絡背景,賦予抽象化的視覺外觀,企圖給予中產階級日常生活一個更為整體性、概念性或抽取式、非敘事性的觀點。這有時能使劇本清新脫俗、神采煥發,有時則使敘事更顯破碎瑣屑,令人出神。
這是一個結構細碎如電影短場多達48場的戲,場景多為兩人對話或獨處;劇中人慣於說些無關緊要轉移焦點的話,迴避生命的重要時刻,如:用射飛鏢打發對上司的不滿、用廚房對話交代愛子的死亡、用留言分手、從旁聽者的敘述輕輕交代車禍發生的過程;甚至滲透到行為模式,例如梅蘭妮企圖以汽車、獨木舟、度假屋鑰匙彌補殺人的罪惡感,用旅行解決人生的難題,布魯諾選擇度假逃避婚姻的危機,以撰寫劇本掩飾對兒子缺乏關愛……皆呈現出一種現代人的失重狀態。
當我回頭閱讀劇本,發現短場雖然細瑣,但電台放送的歌曲和女播音員的路況新聞報導及無腦的說話內容,彷彿一條絲線隱隱牽串,讓一幕幕場景沐浴在流水般的聲響裡。劇作者頗不尋常地將電台放送的每首歌都列出來——從1960年代到1990年代的軟調流行英語情歌——聲音穿梭場景之間、也暗示著時間的流動:流過一個母親在廚房獨自度過愛子死亡的悲傷之時,也流過一個處心積慮受孕的麵包師傅;流動在男人和女人對彼此的思念;並連動著波羅的海的潮浪和越南山中的綿綿淫雨。雨水聲穿越整個世界,也打在他們各自安逸的歐陸城市住宅窗上。
這種雨水、電波、聲響無所不在的泛溢感,在劇場化做一隻高高掛在空中、偶爾巡行的金屬小盒子;還有地上一雙雨鞋和水桶;一切都好像遊樂園裡的諸多小玩具。至於大道具五座木屋,與其說是這五個人的棲居之所,不如說碉堡型裝置,演員的走位不斷拆解屋內屋外的空間幻覺建構。劇本中其他象徵:麵包、香菸(Zippo乃是全球有名的美國金屬打火機品牌名字,而兩個母親——寶拉抽Van Nelle,Coco抽萬寶路)則消失不見。至於遙遠的異國越南,與Zippo的衣物箱子一樣,成為一個不知所終的藉口(但徐堰鈴的仿原住民吟唱為最後一段台詞增加了亮點)。最後連Coco肚子裡的孩子也輕描淡寫地,沒有了。
我想起日本腦科學家茂木健一郎形容的「現代人的欲望腦」:一個被不斷被消費豢養、不斷被鼓勵著按照直覺、衝動享受人生、被自己的欲望牽著走的成年人,實際上是長不大的小孩,永遠停留在稚兒期。對這樣的成人來說,世界是他/她的大遊樂場,永遠有五花十色的新玩具在誘引他/她,而他最大的渴望就是花最少的代價獲得最大的禮物/利益。或許,在充盈著樂活又欲求不滿的大人的遊樂園來說,真正的兒童,是最最不需要的。
註釋
1、 導演的話,見台北藝術節網站 http://www.taipeifestival.org.tw/blogContent.aspx?ID=760
2、 《在後戲劇浪潮之後》。陳佾均譯。書林書版。P.12。
《雨季》
演出|楊景翔演劇團
時間|2015/09/5 14:30
地點|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