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恆毅(專案評論人)
演出正式開始前,舞台上投影出(偽)直播的畫面,李珊珊(李易璇飾)和觀眾討論女人在三十歲後究竟是什麼樣的狀態,討論內容從容貌、心理模式、婚戀皆有涉及,並且透過直播表明「女人就算三十歲,也可以如何讓自己過得安然且自立」的想法。但這場直播卻因為濾鏡的故障而意外露出真實的妝容,使直播不得不倉皇結束。
這場直播,應是有意仿擬當今以性別議題為主軸的各類媒體平台,對著在生命各種層面徬徨無措的女性進行「開釋」的現象。然而,一個偶然的故障,卻反而暴露出直播主在透過妝容與濾鏡,營造出自己在社會上立足的成功形象,卻從未有人知道在螢幕背後奮力維持形象的那一面。
《三十而α》開展出來的內容,也大抵如此,且更著眼於編導自身「身為女演員」的層面來觀看怎樣才是一個有能力自立、且成功的女演員。
整齣劇作分為六場,每一場均為李珊珊在生活片段中所面臨的困境:從疫情之下的工作困境、長輩逼婚、社會環境的性別問題、身為教師所面臨的世代隔閡、婚姻市場與職場上的性別困境、乃至於身為(女)演員在年逾三十之後是否適合繼續追夢等。這些問題雖然放在社會中任何一位女性上皆適用,但從一位女演員的角度來進行觀看與演繹,使其生涯困境得以更被聚焦,藉此凸顯出女性在劇場中,不只能力要受到職場的專業檢視、更必須被家庭與社會檢視其整體生涯規劃,若不符合社會期待,則難以被視為「成功的」「女」演員。
李易璇從女劇場人的角度進行角色詮釋,而觀眾則成為社會群體的視角進行互動——若說演出前的「偽直播」是透過虛構的觀眾視角詮釋女演員的生存焦慮,那麼在實際演出中,無論是即時性地使用Instagram限時動態的投票功能詢問三個問題:「對於事業成功的女性,應該稱為女強人或女董事長」、「四十歲未婚的女性,應該是稱為待字閨中或是老姑婆」、「超過三十歲還是處女,應該是稱為母胎單身或是老處女」,或是在此作裡所設計的「特亞劇場」(互動式訪談節目)中用來辯論的問題:「人到三十歲要不要放棄夢想,去好好賺錢求生」、「三十歲單身的女性,要不要趕快找人嫁了」、「看完演出後,李珊珊要不要退出劇場圈」。
在這兩組的六個問題中,前者的投票指向的是整體的社會視角,企圖翻轉社會中的性別歧視用語;後者的辯論則更聚焦於李珊珊身為演員的生涯挑戰,同時也更具備針對個體的來自社會的攻擊性、甚至是惡意。此種即時性的互動,牽引著觀眾的情緒,也使社會的視角能夠更直接、且非想像地呈現在演出中——儘管不知為何現場隨機指定的反方辯論者能夠如此赤裸、且毫不猶豫地呈現出他們的(或者該說社會的)攻擊性。
《三十而α》不難想像是一個經由女演員對於老化與期待焦慮的三十自述,以及試圖衝擊對社會既定性別觀的理念先行作品,藉由理念根源的「α女孩」,傳達女性超過平凡男孩(即與之相對應、而劇中未提到的「β男孩」)的卓越表現。
當然,如果順著劇作的脈絡看,不管是對歧視語言的批判、或是與觀眾進行激辯的橋段、甚至是各種生活片段中的磨合,都帶有女演員的自我喊話——告訴自己「我很棒」、「要有中心思想地生活」——的意味,試圖重建身為女性的存在意義與前進驅力。這自然有其正向意義,卻也難免讓人洩氣:台灣性別運動發展至今,女人依然要透過自我證明以說服大眾(且真能說服嗎?)。況且劇中的自我喊話後,仍有「怕聽眾不再聽自己說故事」的恐懼,故而渴求「能不能像以前一樣支持我」,希望能夠使自己身為女劇場工作者的職涯得以有前行的動力,使得自我喊話的信念重建,依然必須與社會現實取得妥協。
從白開水劇場曾因團員的生涯規劃而有五年休止活動的背景因素來看,《三十而α》應是團長李易璇對自己、甚至是對劇團的回顧後所作。五年的空白,再加上社會觀看劇場工作者的眼光、以及性別壓力,不難想像當中的焦慮,因此透過劇作,向期待回歸已久的觀眾喊話、同時證明自己與劇團還在努力地存活於劇場界中。
或如劇中所說:「三十歲只是必經過程,不需要被定義。」既如此,「成功的/女性/劇場工作者」也不需要被刻意定義,更不必為了證明自己的成功而促使自己成為「α女神」,否則將會落入一種陷阱:為了證明自己不是β,必須更加倍努力地自我實現,使他人認同自己是α。
理念前導、經驗隨行,形構出生猛活潑、又透出自我價值的懷疑與焦慮的《三十而α》,從現場觀眾的高呼,相信可以稍解這份焦慮——因為觀眾已然看到一人分飾多角的女演員,在他們的眼中(且實際上也是),「α女神」不是成為的,而是自始即是!
《三十而α》
演出|白開水劇團
時間|2021/09/25 19:30
地點|高雄駁二藝術特區正港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