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 阮劇團
時間: 2014/11/08 19:30
地點: 高雄駁二藝術特區蓬萊區B9倉庫
文 鴻鴻(2014年度駐站評論人)
阮劇團《ㄞ國party》是百餘年前雅里《烏布王》的在地翻版,而《烏布王》則是對莎劇《馬克白》的嬉鬧仿諷。劇中人滿口屎尿髒話,殺人作惡光明正大,翻臉如翻書,而且可以立刻翻回來,完全沒有莎劇人物的心理深度,遑論罪咎痛苦。身在今日台灣,眼看當權政客行徑乖謬卻面不改色,滿口謊話仍大言不慚,欺凌弱勢者自稱弱勢代言人,濫施暴力者奢談公平正義,雖然沒有口吐髒話,但那些冠冕堂皇的辭令比髒話更髒。相較起來,烏布王的髒話顯得多麼天真啊!我不得不同意阮劇團搬演這齣戲的適切性──他們不配用莎劇來描寫,他們全是毫無深度的烏布王。
全劇台語發音,雖然背景仍是一個想像的波蘭──在劇中語音不用轉,就成了「捧懶」國。原劇無法翻譯的文字玩笑,在這裡被更瘋狂的改編所取代。比如逃亡的王后要王子「攙」她一下,王子卻誤聽為「插」,舉劍就往母親腹中刺下去。這可比原作黑色得多。台語編劇盧志杰的許多巧思,讓一些絕不本土的情境入耳即化。導演汪兆謙大量運用物件、手影、偶戲技巧,用布萊希特手法操作荒謬劇,讓繁複的場景變化萬千。開場原是一間五金行,道具全是五金用品,觀音畫軸捲起卻露出後方相框內的3D國王全家福;藍白塑膠布拉開就成了餐桌,一道道名菜都是紙板照片。然後景片被推倒,一架架五金滿場飛跑,靈活的調度,把狂想的風格推向高峰。
人物裝扮粗糙得像街頭化妝遊行,然而這也造成了表演風格的出入。造型與劇情都朝義大利即興喜劇靠攏,但演員的表演仍多著重口白與臉部表情,直到後半場開始逃亡與大戰,肢體語言才略為豐富起來。這批出身台北藝術大學的演員資質優異,也很能掌握喜感亮點,但運用「喜劇化的寫實表演」來詮釋這批角色,卻沒有機會深入刻畫時,只能被無動機可循的反應推著走。若無法跳脫人物的寫實想像,以更風格化的表演帶領劇情奔馳,只倚賴滔滔不絕的言語,用力做足每一個顛來倒去的情緒轉折,難免顯得瑣碎而容易彈性疲乏。
編導抓住機會注入現實因素,比如王后的保鏢舉牌宣告叛軍違法,甚至直接「動用水車」而朝觀眾噴水,或是被推翻的政權要求「禮貌」,都能引觀眾會心。不過雅里的原作實在有太多奇特的安排,在改編中仍沒找到合宜的理由。比如遠征俄國的烏布王在荒野遇到大熊,雖然演出把熊塑造成大家熟悉的熊貓,烏布嚇得念禱辭變成誦佛經,還是無法賦予這一場可解的份量,熊貓的政治聯想反而更增困惑。不過最終一景,卻歪打正著地拉回台灣的獨特處境:烏布夫婦和他們的同夥在一艘小船上,奮力划過世界,唱起愛國歌曲。這情景一方面寄寓了台灣的獨立與漂泊的命運,彷彿四海均可為家;另一方面,眼見掌舵的卻是一批懦弱、自大、見風轉舵的傢伙,卻也令人警覺:到底,他們會把台灣帶到哪裡?
阮劇團歷年來經營的主要路線之一,便是「經典在地化」,用當代台灣角度重審西方劇作的意涵。他們選擇的劇碼不見得是通俗名劇,卻都能藉著與現實的連結,開掘出其中的庶民性。而他們嘗試的那種帶有豐富趣味與新意的台語,也有別於追求風雅的台南人劇團,或擅長傳統俚俗魅力的金枝演社。不過,隨著連珠炮襲來的、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句句「放恁娘的屎」,跨文化改編的困難,也如影隨形。當然,法國人能寫烏何有波蘭,讓他們說台語也不足為奇。只是,花偌大力氣搬演另一時空的故事,除了需要現實脈絡的支撐,更需要開發出有別於現實框架的視野,我們才知道你為什麼在演,而我們為什麼在看。
《ㄞ國Par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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