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動中尋找平衡的技術《歸屬習題》
12月
21
2015
歸屬習題(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78次瀏覽

演出/工作坊:澳洲塊動舞團

演出時間:2015/11/21 19:45

演出地點:國家戲劇院

工作坊:2015/11/21 13:30~15:00

文 陳代樾(特約評論人)

一、變動世界中的相對認同

有一些問題只能提問無法解答,或說只有提問才是解答唯一的方法,「如何提問」則決定了解答的可能範疇,譬如歸屬,就是這種問題。

編劇兼導演李希特(Falk Richter)說:「重點是『歸屬』不單只是理論上的建構,更關乎個人經驗」。【1】從舞者【2】的深度訪談著手,他並非忠實呈現資料原始的樣貌,而善盡編劇的責任:將語言轉化,賦予角色形象。因此舞者雖然以自己的本名站上舞台,說著轉化過的親身經歷,卻又扮演並非完全是自己的角色。這種介於虛實的中介狀態,讓舞者認同自己卻可能代表更廣泛的群體。

從個人經驗出發卻回返理論,《歸屬習題》的劇本有意識的與當代認同理論對話:突然得到研究經費的法國藝術家Eloise在澳洲開啟自我認同的研究旅程;心理醫生Karen與被工作物化的伴侶維持遠距離戀情卻因通訊科技而產生疏離;透過交友網站尋找性愛的同志Josh意外進入一段相對穩定的關係,甚至討論代理孕母的可能;帶有部分澳洲原住民血統的Joel被電話訪問回歸部落接觸傳統舞蹈的經驗,卻因為自身文化認同過白(too white)呈現求異超越趨同的心理狀態。片段的故事堆疊出歸屬問題的複雜性,糾纏著國家、歷史、族群、性別、階級、後殖民、全球化、資訊化等各種面向。

然而事實是,無論建構出的認同多麼複雜,觀眾都不可能脫離自己觀看的位置進行詮釋。譬如《歸屬習題》從舞者出發勾勒出澳洲年輕世代的經驗,卻每每讓我回想起自己與台灣的處境。先不說遠距親密關係中的諸多挫折或性別認同與家庭想像,在族群認同的歷史中,台澳都由某個時期大量移民構成社會主要的權力核心,先是對原住民進行壓迫,隔了很久之後才將之正名卻無法彌補歧視的既成事實,當現代化逐漸使文化趨同,又難免將原住民消費為國家形象的代表。又譬如澳洲的亞裔移民因為與白人在長相與文化差異太大,時常成為歧視的對象,同台灣一般對新移民另眼相看。

認同的過程無關文化差異,如同女舞者Eloise繞口令般的台詞描述自我定位的相對性,經轉化大概是:因為不同於他者的存在,所以「我」成為一個獨立的單位,然而只有在「他」的相對性立場,我與你成為一個新的群體「我們」;我們與你們又可能因為「他們」而形成新的我們,只要永遠有相對的他們,關於歸屬的輪轉可以永遠持續下去。這種求同與區異的無限迴圈,大概就是認同建構與崩毀的自然趨勢。

從個人經驗出發與當代現象共鳴,《歸屬習題》的敘事線紛雜而破碎,觸及各種議題卻未挖掘,更未嘗試解答。透過即時投影靈活的切換,舞台的空間被切割出許多不同的層次,製造出就算在同個舞台也能分屬不同時空的疏離感。也許眾多故事呈現出的並不只是澳洲年輕世代的認同問題,而是一個世界構成的普遍信念:一個破碎的、流動的、相對的、多焦的世界。

二、抗衡技巧的自我譬喻

回到歸屬的問題,如果李希特透過編劇,從個人經驗對世界信念提問;范.戴可(Anouk van Dijk)則是透過舞蹈、從人存在的本質探詢:「我可以做『我』自己嗎?」「『我』是什麼組成的?」【3】哲學的提問,在舞蹈訓練的實務中卻又很具體。

出於實際的理由,舞者出身的范.戴可為了讓自己能夠適應快速高張的舞蹈生態,必須學會一種更有效率的身體使用,減少受傷的機會卻讓力量更加流暢,而建立起「抗衡技巧(Countertechnique)」。背後的理論很單純又很複雜:「當你在動作之中就具有方向,而一個方向必然有一個相反的方向與之抗衡,這是非常複雜的,當你開始移動,你的腳具有一個方向、脊椎有一個方向而肩膀有另一個方向,事實上你可以同時為所有這些方向找到相反的方向。」【4】

因此,抗衡技巧中所謂的「工具箱(toolbox)」【5】系統化各種身心關係,通常是一組組在身體中抗衡的力量:想像頭頂與腳跟(或骨盤底)相對拉伸、四肢與軀幹彼此遠離、或左右肩頰骨相互分開;也可能想像某些空間的擴張譬如下背或頸部後方的空間,或統合性的想像自己比實際存在還要巨大。這些工具程度上基於解剖學對身體結構或運作的精細理解。然而在舞蹈無暇思索的轉瞬,哪些知識可能藉由感知造成實質有效的質變?

親身感受抗衡技巧,台灣舞者們普遍而直接的回應是動力順暢、身體舒服自在。運用抗衡的原則,舞者James在週六的工作坊讓我們在練習二位蹲時,想像膝蓋向斜下遠離骨盤,或想像大腿骨實際上是在脊椎的前方。基於既有觀察的習慣,我問說這是否意味骨盤些微前傾,讓脊椎與髖臼在同一個垂直面因此力量能順著結構傳遞。他回說,對他自己這個想像比較不是關於骨盤角度的問題,而是在於一組動態力量的抗衡,而這想像的有效與否則是很個人化的,甚至另一個舞者Tara分享:想像與脊椎相連的整個肋廓與腿骨分離對她來說更為真實。

一個單純的二位蹲動作,真正細究起來可以無限複雜,有各種不同的想像去感受不同部位的關聯性:可能是髖關節外旋的肌肉使用、膝蓋與腳跟的空間關係、重心與腳板的相對位置、地板的推力與反作用力、脊椎原發與繼發弧度等等,然而只有想像在經驗層面可感知,才足以讓舞者的身體產生質地改變。因此,抗衡技巧中「掃描(scanning)」【6】的技術,要舞者積極理解自己每個變動當下的身心運作,自主選擇對自己最適當有效的「工具」。每天走進排練場舞者們自由選擇當日要工作的主題,就算是例行的組合或流動,在不同「工具」的幫助也能體會不同滋味。

將抗衡技巧看作一則自我譬喻:「我」的中心並非靜止不變,而是在成對的抗力中尋找的動態平衡;「我」的整體並非關乎結構性的排列或知識的理解,而是透過可感知的細節持續建構;「我」可以透過自主意識任意切換中心,甚至意識到同時運作的多組關係;「我」必須要隨時了解自己的需要,選擇對自己有效的方法。回歸「我的組成」的本體問題與「成為自我」的方法問題,不知道抗衡技巧所想像的「我」,是否是一種在快速流動的相對性世界中,能夠自在生活的「我」呢?

三、舞蹈的歸屬

喜愛舞蹈的觀眾,或許會對《歸屬習題》中的肢體語彙有些失望,比起語言建構出認同圖像的複雜度,以旋轉、拉伸和墜落為基調的舞蹈所傳遞的訊息相對單純許多。除了幾個較完整的段落,時常舞蹈甚至成為輔助一般的存在被穿插在戲劇橋段間,然而舞蹈訓練卻為戲劇形式注入不同表達。

令人印象深刻的段落:穿著高跟鞋套裝短裙的女舞者Lauren,對心理醫生失心瘋的細數一百多條擇偶條件,大量的台詞轟炸與長時間的體力耗損都還其次,就算男舞者將她拉扯、搬移、甩動甚至倒掛,Lauren的口條都沒有因此被打亂。這樣超乎常人幾近完美的表現,觀眾只能拍手鼓掌。

同樣的戲劇情境能夠採取不同的表演方法造就截然不同的效果,也許某些戲劇的方法會更著重角色內在的真實:當角色焦慮,演員自身就應該感受焦慮,並將焦慮渲染觀眾。然而有趣的是,舞者就算焦慮顫抖、失魂落魄、疲憊墜落,他們都美,就算不美也造就某種奇觀。如果《歸屬習題》要傳達的是焦慮、解離或孤寂【7】,因為抗衡技巧的訓練,我卻感受到舞者無法掩蓋的生命能量。那並不是一種扮演的技術,而是了解自己身體與力量使用的技術,是在快速變動的當下掌握自我中心的技術。這種技術並非讓舞者表現焦躁,完全相反的,在無論如何必須焦躁手足無措的片刻,舞者表現出幾近完美的自在與自信,這種存在狀態或許才是《歸屬習題》隱藏在焦慮底下的解答。

如果歸屬的難題是如何在快速變動的世界中擁有自己,將抗衡技巧看作一則現代生活的自我譬喻,只要找到兩個相對拉扯的力量,就足以找到一個中心存在身體之中。這個中心無關乎一種確切的位置或關係,而隨著當下處境不斷變動,並能透過自主意識的轉化與選擇,在相對座標中尋找定位,而身體才是自我永恆的歸屬。

註釋

1、參考《歸屬習題》節目單中戲劇顧問胥魯瑟(Daniel Schlusser)之撰文。

2、也許在戲劇與舞蹈的跨域合作中,本就不需定位同時擅長語言與肢體表達的表演者為演員還是舞者,然而本文從舞蹈訓練的角度切入作品,因此皆用「舞者」稱呼。

3、參考《歸屬習題》節目單中戲劇顧問胥魯瑟(Daniel Schlusser)之撰文。

4、參考影像資料中范.戴可之解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J1_jQq8M1o

5、參考Countertechnique官網 http://www.countertechnique.com/what-it-is/

6、參考Countertechnique官網 http://www.countertechnique.com/what-it-is/

7、周伶芝,〈《歸屬習題》全球化的精神抽搐〉,《表演藝術274》,頁50-51。 吳孟軒,〈漂移不定的認同焦慮《歸屬習題》〉,表演藝術評論台 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18436

《歸屬習題》

演出|
時間|
地點|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多個片段中,口述者與舞者共時進行,抽象的舞蹈動作淪為口述者裝飾性視覺。而口白的地位崇高,在不停堆疊累積的聽覺疲乏,也考驗著非英語系國家的台灣觀眾。 (石志如)
11月
23
2015
認同焦慮正源自於中產階級白人社會中,已發展到極端的個人主義,但這習題的樣貌與解法,在社群關係緊密的台灣,應會具有其他不同的面向,台灣的編舞家會如何處理這樣的議題,令人相當好奇與期待。(吳孟軒)
11月
23
2015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綜言之,今年的「Kahemekan花蓮行為藝術展演」大膽化用戲劇元素,近乎從「單人行為」往「雙人、小組行為」延展與突破。即使觀眾與舞台上的行為藝術家拉開距離,但劇場氛圍濃厚的行為展演,反而透過聲光音效、物件應用及行為者「共舞、同在」而拉出不同張力,甚至在不同主體對原民文化認同/藝文工作、少數發聲、藝術/生命哲學等主題闡發不同意見之際,激盪出辯證與淨化之效。
8月
1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