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移不定的認同焦慮《歸屬習題》
11月
23
2015
歸屬習題(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653次瀏覽
吳孟軒(專案評論人)

忘記是誰說過,這個世代的人們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再見」。這是一個永遠在移動的世代,人們拉著行李在各種交通工具中穿梭,比起客廳更常走在機場大廳,對旅館的床鋪比家裡的更為熟悉,不斷跟身邊的人見面又告別、告別又見面,你愛他、他愛她、她愛她、她不愛他、他愛他的故事屢見不鮮,彼此關係的從屬流動且不穩定。這種漂移浮動的感受,就好似在天空翱翔的馬航班機一樣,即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也與任何人都沒有關聯。

《歸屬習題》就是從馬航的故事開始的;舞台後方是一大片天空景幕,舞台上有長條辦公桌、白板、單人沙發椅數張,一移動式的投影屏幕、電腦與攝影機,攝錄影像則會即時投影在屏幕上。在此相當都會的辦公室中,舞者們開始了各自的獨白與彼此的對話:他們有的是心理治療師、女研究員、想要生育小孩的同志、到世界各地開會的商人、渴望完美男友的公……,有些人是伴侶、有些人是同事、有的是治療師與客戶、有的是研究員與受訪者,有些則毫無關聯。他們並不構成完整的故事,彼此之間只是一些關係,常常會爭吵與溝通不良的那種,而最大的共通點是,每個人都是空中飛人,也都跟另一個空中飛人有關係。

這些空中飛人們彼此要說話的時候,靠的是電腦視訊與手機傳遞訊息,但當他們想彼此擁抱、彼此親吻的時候,卻觸摸不到對方的身體。身體的溫度與重量,是他們都渴望的,但身體在科技媒介中的空缺,使他們感覺不到被愛與被在乎,僅剩下光纖網路中漂浮的話語。甚至,網路有時還會連線逾時,讓因缺乏連結感與歸屬感而感到焦慮、崩潰、恐慌的情緒,最終也只能空對著冰冷的投影屏幕獨自崩潰,視訊另一端的伴侶卻無從接收、傾聽與回應。

此種人類在當代生活中漂浮不定、無從連結的動態,成為了《歸屬習題》舞蹈動作的內在邏輯;舞者的移動從不停歇,總是迅速地變換動作方位,從頭的轉動到脊柱的扭轉,從雙手到雙腳到後背再到膝蓋,重心的持續傾斜與偏移,是舞者動作動力的來源。空中飛人們總是迭起又落下,他們從不站穩腳步,他們在辦公桌上滑動,倚躺在沙發椅上再滑落滾動,這些看似與獨白內容毫無關係的動作,實則與角色情緒狀態中的動詞相互呼應,語言與舞蹈的平行拼貼,與後方的天空景幕,共同交疊出全球化與網路時代的認同圖像:漂移。

然而,漂移並非無緣無故、憑空地發生,反倒是在多方關係的相互牽制中產生。扮演女研究員的舞者,曾在舞作的一開始,敘述了一段她覺得很有趣,但學術味相當濃厚的台詞,這段應該是沒有要讓觀眾全部聽懂的引言,大抵在討論人的歸屬、存在與關係,認為人的歸屬感主要取決於其與周遭人事物的關係,若構成認同的元素改變,人的認同也會隨之改變。

此段引言爾後構成了雙人舞與群舞的結構基底,舞者們在跳舞時,並不若在獨白時帶有什麼強烈的情感,而是如同很多獨立的原子一樣,從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舞者逐漸遞增到群舞,在各種空間關係的組合後,再逐步遞減到獨舞;不時出現的雙人舞也僅如重心或動力的相互轉移與延伸,而非角色之間的內心世界或人際互動。此種群舞與雙人舞的原子式關係變化,映襯著舞者在獨白與對話時,逐漸出現的社會性脈絡,例如澳洲排華的歷史、同志出櫃的議題、都會原住民的混雜性,語言的敘事不僅透露澳洲社會的社會組成,也呈現人如何在這些社會關係中構成自我認同,並如何隨著環境的改變而變形。

群舞中的舞者關係與獨白裡的人際關係,便交叉成為舞作的結構:他們在關係中漂移,在漂移中困惑,在困惑中焦慮。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跟心理治療師傾訴想要一個完美男友、大概會被網路鄉民稱為有公主病的女性;她的137個條件實則反應出她如何經驗自己的慾望,與她如何看待經驗這些經驗的自己,最後構成她對男性的期待。令人驚豔的是,當她連珠砲式地爆出一連串徵友條件時,後方一男舞者便將她撥弄、甩動、拖行,甚至將她整個人上下顛倒,用離心力將她騰空旋轉,她卻沒有絲毫的岔氣,依然泰然自若地細數男友條件。我想,她跟歷任男友的關係,應該就跟此雙人舞變化劇烈的力量關係,具有同樣的張力吧!難怪她看起來如此焦慮、如此疲累,又如此執著找到完美伴侶的渴望。

舞作的最後一幕,是每個人單獨站在沙發椅上,如同藝廊中的展品,被切斷關係、各自孤立地,被當成物品般觀賞與擺設,這種處境就好似網路社群的眾人們放上自拍照,企圖在去除身體的數位世界裡,透過他人的觀看與按讚,稍稍地碰觸到「我」到底是誰。不過,極度弔詭的是,若要人們遠離漂移不定的生活,得到的回應卻仍是一句句的喃喃自語:「我不行。」不行什麼呢?這種漂移的動態與缺乏歸屬感,其實已經成為人們的習慣,若要就此捨棄漂移,開始將自己錨定在某段關係中,反而會感到飛機快要墜毀般的恐慌、不安與抗拒。

在舞者們絕佳的身體技巧、具有血肉的聲音表情、獨特的個人魅力之中,導演Falk Richter與編舞家Anouk van Dijk,以語言與舞蹈的拼貼和共構,討論現今相當重要的議題—自我認同。不過,就一個在台灣這種注重人情味,凡事都愛搏感情、問交情的地方生活的觀眾而言,有些時刻雖頗為感同身受,尤其是當代的認同邊界如此流動,要分類自己歸屬哪個群體實在頗為困難,但對於有時倒也覺得沒那麼嚴重,例如因為移動而失去與他人連結的溫度,於是恐慌憂鬱焦慮,最後崩潰。或許,《歸屬習題》的認同焦慮正源自於中產階級白人社會中,已發展到極端的個人主義,但這習題的樣貌與解法,在社群關係緊密的台灣,應會具有其他不同的面向,台灣的編舞家會如何處理這樣的議題,令人相當好奇與期待,畢竟,認同與歸屬的習題,已是生活在全球化與網路時代的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一項急迫功課。

《歸屬習題》

演出|澳洲塊動舞團
時間|2015/11/20 19:45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如果《歸屬習題》要傳達的是焦慮、解離或孤寂,因為抗衡技巧的訓練,我卻感受到舞者無法掩蓋的生命能量。那並不是一種扮演的技術,而是了解自己身體與力量使用的技術,是在快速變動的當下掌握自我中心的技術。(陳代樾)
12月
21
2015
多個片段中,口述者與舞者共時進行,抽象的舞蹈動作淪為口述者裝飾性視覺。而口白的地位崇高,在不停堆疊累積的聽覺疲乏,也考驗著非英語系國家的台灣觀眾。 (石志如)
11月
23
2015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
作品《下一日》不單再次提出實存身體與影像身體的主體辯證,而是藉由影像之後的血肉之軀所散發的真實情感,以及繁複的動作軌跡與鏡頭裡的自我進行對話;同時更藉自導自演的手法,揭示日復一日地投入影像裡的自我是一連串自投羅網的主動行為,而非被迫而為之。
7月
17
2024
無論是因為裝置距離遠近驅動了馬達聲響與影像變化,或是從頭到尾隔層繃布觀看如水下夢境的演出,原本極少觀眾的展演所帶出的親密與秘密特質,反顯化成不可親近的幻覺,又因觀眾身體在美術館表演往往有別於制式劇場展演中來得自由,其「不可親近」的感受更加強烈。
7月
17
2024
「死亡」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彷彿如影隨形,但展現上卻不刻意直面陳述死亡,也沒有過度濃烈的情感呈現。作品傳達的意念反而更多地直指仍活著的人,關於生活、關於遺憾、關於希望、以及想像歸來等,都是身體感官記憶運作下的片段。
7月
12
2024
以筆者臨場的感受上來述說,舞者們如同一位抽象畫家在沒有相框的畫布上揮灑一樣,將名為身體的顏料濺出邊框,時不時地透過眼神或軀幹的介入、穿梭在觀眾原本靜坐的一隅,有意無意地去抹掉第四面牆的存在,定錨沉浸式劇場的標籤與輪廓。
7月
10
2024
而今「春鬥2024」的重啟,鄭宗龍、蘇文琪與王宇光的創作某程度上來說,依舊維持了當年與時代同進退的滾動和企圖心。畢竟自疫情以來,表演藝術的進展早已改頭換面不少,從舞蹈影像所誘發的線上劇場與科技互動藝術、女性主義/平權運動所帶來的意識抬頭、藝術永續的淨零轉型,甚至是實踐研究(Practice-as-Research)的批判性反思,也進而影響了三首作品的選擇與走向
7月
04
2024
當她們面對「台灣唯一以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作為基礎專業」的利基時,如何嘗試調和自身的文化慣習與族群刺激,從而通過非原住民的角度去探索、創發原住民族表演藝術的樣態,即是一個頗具張力的辯證課題。事實證明,兩齣舞作《釀 misanga'》和《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就分別開展兩條實踐路線:「仿效」與「重構」。
6月
2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