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的塌陷、及其焦慮《仲夏夜之夢》
4月
05
2016
仲夏夜之夢(國家兩廳院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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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敦智(國立臺大戲劇系四年級)

當代傳奇劇場版本的《仲夏夜之夢》擴張劇本原先的後設幅度,並投射大量的意圖至觀眾席,力求「互動」與「打破」。然而,整齣戲乍看之下未有大幅的結構調整,卻在關鍵處失去其核心而未能補足。全戲因此形成「向外擴張,向內塌陷」的狀況,宛如一只脫蟬後的空殼;徒有形體而難以發聲。

從原版《仲夏夜之夢》看起,初始的劇本結構中登場順序依序為現實中的王公貴族、接著是戲班子、最後才是精靈帕克。我們可以詮釋出三種不同層面的「真實」結構:「事發當下」為現實所苦的伊吉斯、海倫娜、以及赫蜜雅等人,他們身處核心,承受最「直接」的苦惱與痛苦;接著是「詮釋現實」的戲班子,他們看見、並試圖理解現實,力求重現,而不為其所苦;最後才是精巧掌控「命運」的精靈帕克,比起戲班子對真實的「模擬」,他更能直接「操控」,同時這操控如劇本所示,還包含了「命運」本身對自身的失誤、與不精準,現實因此而有機會被小人物們爭取、被鬆動。莎士比亞透過這三重「現實」結構作為劇本核心,在喜劇最通俗的意義裡,展示對命運更寬容的理解與思考。

回到當代傳奇劇場的演出,關於命運的三重結構從一開始就被打散開來。「真實——模擬(戲劇)——命運」的出場序,被置換成由戲班子炒熱場子作開頭,最終也以他們插科打諢結尾。這樣詮釋仍有其獨到之處:對「俚俗」的靠攏,讓戲一開始彷彿又回到莎士比亞時代輕鬆、不嚴肅的看戲方式,那是一個莎劇還未「神聖」的時代。而以這樣良好的立意,卻因為詮釋單薄,而使問題在後續一一浮現與擴大。

略過非戲劇科班的演員因表演問題,造成敘事效果打折的情況不表;「帕克」一角在吳興國與林秀偉的聯合形塑下,僅留下肢體上的靈活與好動,因此,掌握「真實」的全知者在無法被觀眾「同理」的情況下,退化為單純難以調教的「頑童」。這是戲中第一次對「真實」的背叛,「命運」本身在情節裡表現的不再是「善意」或「誤差」,而是失序甚至無序的負面觀感。對「真實」本身經過第一次破壞以後,在海倫娜與赫蜜雅的婚禮上,詮釋也僅剩儀式的過場,彷彿極欲讓戲走到最後戲班子笑鬧、仙王打破框架的片段。這是第二次,也是最終本劇正式崩塌的時刻。少了第一層「現實」,戲班子其次的「重現」便沒有模擬對象,基底被抽去後,沒有敘事功能的戲班只能淪為耍寶與賣笑的功能。此外,編劇、導演還想更粗暴地在劇末將「後設」拉至更高、更疏離的層次,以口白大聲疾呼:「一切都是假的,背後的寫作由莎翁一手操控!」

試問:若一齣戲完全虛假,那觀眾應該「看見」什麼?這成為了擺在當代版《仲夏夜之夢》之前,一道令人困惑的問題。「後設」手法所展現的,應該是從現實撥開另一條第三人稱的道路,以旁觀、干預,作為對現實的理解與參與。以此為出發點,「後設」仍致力於「建構」,而非「破壞」。當代傳奇劇場抓住了「破壞」的表面大行其是,同時抓著「喜劇」之「喜」,著墨笑鬧、與帕克對觀眾的互動,除了未妥善設計外,更連帶造成了「戲劇」本身在場上的消殞。我們也由此窺見了劇團本身創作節奏上的焦慮、與躁進;《仲夏夜之夢》所服務的,已不是故事本身所要傳達的價值與內涵,缺少詮釋核心後,又灌注以形式本身對「新穎」、「進步」想像的大幅靠攏,最後吞噬了這場精心準備的三十年大戲。

縱觀當代傳奇所力求的革新與傳承,從《慾望城國》到《仲夏夜之夢》,最終被捨棄的,竟然是「故事」本身。將核心挖空,置入新穎的概念與手法,並裹上笑鬧的糖霜——如果這就是「革新」,那《仲夏夜之夢》展示的除了本身的虛無外,更是創作者詮釋上的單薄與不安。三十年後,應該捨棄、留下的各是什麼?怎麼用更好的方式說一個「當代」的故事?不斷翻新「經典」之餘,它們應該被放在「當代」的什麼位子被檢視、被觀看?作品與過去、作品與現在的系譜學,在嘗試製作更多經典的同時,更是創作根本上必需先解決的。畢竟,我們需要的並不是經典的「出土」——借用2012年台北雙年展的副標題——是經典背後,「想像的死而復生」。

《仲夏夜之夢》

演出|當代傳奇劇場
時間|2016/03/26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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