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既來自初始的太陽,來自名之為「啟蒙」的穿刺,或也來自於,譬如邊沁(Jeremy Bentham)為現代的空間治理所擘畫的環形監獄:制高視線的光芒,將可籠罩所有黑暗的囚室。正如同侯非胥.謝克特(Hofesh Shechter)在《Sun》開場藉旁白明白所言,你們看不見我……
2012年來台演出的《政治媽媽》,就有那樣的制高位置,後方的高台,一側是電吉他樂手刷彈的巨大音響,中央的大獨裁者形影演說之下,是底層無名之群眾歪斜的身體。謝克特所創作帶有強烈節奏的音樂、以舞蹈身體衝撞規訓和自由的邊界,題材中對於當代政治議題的尖銳觸探,來到以光明為題的《Sun》,反投下更深的陰影。
一切從黑暗中開始。那彷彿自《政治媽媽》講台迴蕩至此刻、稍後並反覆再現的不可見的畫外音,宣講著即將登場的演出:關於黑暗與光明,邪惡和正義,一個簡單的故事。這個旁白聲音調度了敘事順序,開頭便揭曉,「先讓你們看看結尾的一部份」,燈乍亮,斑駁的空間,背幕如高聳之牆,暈黃的光線裡,群舞者小段狂亂步伐。燈突暗,然後回到開始。
謝克特在《Sun》中編排了電影般的敘事架構,除將尾聲刻意剪接進序場,其後,藉由木板上所繪製的圖像,分段分述歷史的相遇之時,第一段的綿羊與狼、下段的獸與人、再接著冒險家與部落原住民,直到男孩身處的現代社會。舞者扛著木板,兩側橫向走進,腳尖延伸或旋身時露出了裝束;舞台中遭逢,對峙一時,便從樂曲的旋律拔高為尖叫;帶出一面旗,旗中映現從後方投射的血紅太陽;再換場,接下主要的群舞段落。
舞者們融古典與現代的造型,或戴有誇張假髮,一群人如宮庭王儲又或似傳教士等舊時代的權威角色來到台上,高舉的手位,瞬間成懸吊之姿。有時列隊踏步,有時攤開雙手,迎向前方作勢舉槍瞄準的人,狀作臣服,而大部份移動於橫行或縱向,彷彿上方垂吊的燈泡陣勢,許多重力向外的動作,令身體有如被擺置的懸偶。
謝克特大量援用暗示性的元素,號角拔高的旋律隱現在噪音之中,總有個指揮或政治宗教的領袖驅趕著眾人,木板上的歷史分期圖像,或旗幟上永恆的血暈。但最迫人的,無疑仍是他對於舞蹈動作的改寫,《Sun》中,多有芭蕾或交際舞的形式,但那腳位、跳躍,或雙人的旋圈,不是歪斜就是變形,無不召喚著宮庭藝術某種對於身體的規訓歷史記憶,讓每一舞步都帶有文明的血腥。看《Sun》時,我不時想起季利安(Jiří Kylián)《Birth-day》那些滑稽的宮廷人物,蓬裙、假髮,生死並存一所,想起《巴勒摩、巴勒摩》的那一堵牆,想起瑪姬.瑪漢(Maguy Marin)《May B》裡那些貝克特式的荒謬人物。
《Sun》對我而言,係將《政治媽媽》裡那默劇般的權力者,如光照一般帶向全景而投下,既臨在,又因其灼目而不在,成為盲視之中的絕對黑暗與絕對聲音。謝克特批判說話者,也批判聆聽者。當那開頭的畫外音在尾聲前重現,並終於完整宣讀對於帝國殖民主義的審判同時,觀眾席間的大燈,暗示般逐漸盡亮。這一切,讓我們可以坐在這裡討論哲學、討論藝術;聲音接續說,現在我們可以看那結尾了。原來曾狀似狂亂的片段,在歷盡前此所有殺戮之後,反諷地,呈現了一種明亮歡快的對比。
那明亮是以陰影所勾勒而成的輪廓,照耀並弭平了一切。來自太陽,來自地理征伐與啟蒙的話語,來自制高的視線,籠罩所有光明的囚室。
《Sun》
演出|侯非胥.謝克特現代舞團
時間|2016/4/9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