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要怎麼說,愛要怎麼做《杏仁豆腐的心裏話》
10月
22
2018
杏仁豆腐的心裏話(亞戲亞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3671次瀏覽
葉根泉(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日本編導鄭義信替女演員佳梯KAKO量身打造的《杏仁豆腐的心裏話》(又譯《杏仁豆腐心))劇本,台灣劇場界並不陌生,已被多次搬演,並成為戲劇系課堂練習的範本。此次由亞戲亞推出台灣版,找來編劇鄭義信親自執導,劇情描述平安夜前夕,一對已分手的男女朋友,如何共渡最後一夜,是迎向各自的未來,還是面對過往不堪回首?這樣設定在一個夜晚,一處共同的場景,一條單一主線的戲劇行動(action),編劇並非要恪遵希臘悲劇三一律的形式,緣由只是當初KAKO提出邀約,希望鄭義信替她寫一個劇本,所表達的小小需求:劇中人物一男一女只有兩個人,沒有製景的經費,音響和燈光只能做最簡單的,而且這個演出只有一個晚上。【1】這樣一個晚上的「時間」難以再現、難以重來,暗香浮動於整齣戲的底蘊基調中,使得這齣用簡單設備製作完成的作品,猶如在闇黑的深夜裡面,點燃內心微微亮起的光。

《杏仁豆腐的心裏話》的劇本形式是非常標準的三幕劇「啟、轉、合」,一開始設定在到處堆滿打包雜物紙箱的屋子裡,兩個已分手的男女阿達(彭浩秦 飾)、小夜(賴玟君 飾)邊整理東西、邊因看見這些物件而憶起時往事移。對話中,二人一直未說出口為何愛情無法再繼續走下去的原因,「不再跟我做愛」成了浮上檯面爭執的焦點,最後卻揭露真相是小夜所懷的胎兒死於腹中,如此錐心的傷痛狠狠啃蝕兩人破碎的心靈,兩人再也無法做愛,即使彼此仍深愛著對方,仍無法挽回分手的決定。鄭義信的劇本一方面非常私密,充滿著KAKO個人的情懷,但這樣難以再續的情感卻極具渲染力,讓觀眾沈浸於兩人情意綿綿,卻難以再圓的互動中,亦如時間消逝便無法再現的遺憾。小夜時不時問阿達「可以重新再來?」卻成為不斷重覆的motif(動機),一次又一次更加深生命無可奈何的抉擇與感慨,也像「荒謬劇場」的劇本中,兩人對話中的停頓、沈默,仿若面對生命所帶來的種種改變,毫無招架之力,亦無任何的行動,可以去回應。

另一個劇中不斷重覆的motif,是阿達三不五時地問小夜「你不打算把媽媽接回來?」由此揭露小夜對於家的渴求,對於母親的遺棄與離家出走,一直是內心根深柢固的創傷。一如劇中引用契訶夫劇本《櫻桃園》的台詞,俄國那處被拍賣的莊園亦如小夜自己的家,早已分崩離析、殘破凋零,她正準備離開自母親離家,就是由她負責西梭米的行業,現已停止營業的老家,遺留下是一箱箱猶待整理的記憶。在此同時,又顯露小夜面對母親複雜的情感,既孺慕母愛又怨恨她當年離家另組家庭,卻將小夜遠遠的推開而不顧。所以阿達的建議是基於對小夜的體貼與瞭解,他深知小夜是無法說出口去做這些事情,相對於阿達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把失去的東西拿回來不就好了。」但現實上,小夜仍是無法將年老失智到處走失的母親,接回到自己的家,因為她的母親已是同母異父妹妹的母親,在親屬關係上小夜變成一個「局外人」(outsider),同樣地,她和分手的阿達,亦是彼此感情的局外人。這種局外人的孤寂,永遠與他方格格不入的處境,一直是在日韓籍劇作家鄭義信許多作品重覆的主題,最最孤單是小夜也形成自己家裡的「局外人」,即使回到老家的空殼子裡面,永遠無法感受到「家」所帶來的溫暖與療癒。正因如此,小夜與本來可以相濡以沫的愛人阿達卻無法在一起,令人揪心。

如此隱身於後沈重的氛圍與主題,鄭義信採取「以輕馭重」的形式,一方面沖淡了最後揭露所帶來的重量,二方面從輕鬆甚至有點搞笑的兩人互動中,去對比出現實種種的無奈,加諸在兩人身上所負荷的重擔。兩人演員外型上正好一豐盈一瘦削,一凝重一輕盈,鄭義信在台詞的詮釋上,讓演員以不同的速度、力道去說出台詞內在的動機與情緒,兩位演員在表演上看似簡單推展劇情,卻是千轉百繞,要去處理未浮在檯面上,底下龐巨的內在陰翳。實際上,無論整個劇情的發展與角色的塑造,絕對是女大於男,因此這樣強弱輕重的對比,要如何拿捏更需小心。整體而言,彭浩秦的表現有時失之過輕而有點浮誇的邊緣,演後座談中,彭浩秦也坦言,這是和導演工作時,對於角色詮釋互異的內在衝突,他本來的演法是朝較為沈重的表達方式,但最後導演要求輕的詮釋,在逐一的排練中,最後被說服妥協;相對於賴玟君努力讓自己進入角色的內心世界,有時又因情感陷入太深而過於外放。最明顯是在兩人重新回憶在醫院小孩流產的場景,皆選擇將內在情緒調到最大,竭力嘶喊反而讓台詞的重量流失了,如此重擊的方式難以讓觀眾拉出適度距離,設身處地感受到真正的傷痛,這是兩人處理台詞較為可惜之處。

另外,由林孟寰做劇本在地化的編修,除了將人名由達郎和小夜子,改成阿達和小夜,原著所提「鑼鼓五郎」的職業,改成「西梭米」,想吃的「鍋燒烏龍麵」改成「滿漢大餐」等等名詞和台詞的潤飾之外,看不到這樣的在地化和台灣的關聯是什麼?特別是原作所提及日本對於男女地位、職場霸凌、家庭等等主流價值觀,無法轉譯成為台灣「此時此地」的人文特質,與之接軌,這樣的編修僅在外邊縫縫補補,可能需要再細緻爬梳台日之間文化差異的聯結。

無論如何,這次的製作仍是誠摯用心,三面觀眾席的環繞近觀,演員任何動作或唸白都被放大來檢驗,亞戲亞劇團找來原編劇鄭義信,帶領著兩位演員一步一步去探究台詞背後的深意與實踐,雖詮釋的視角不見得能讓全部的觀眾認同,但這樣認真執行的作法,仍值得其他台灣現代劇團的借鏡。

註釋

1、鄭義信(2018)〈導演的話〉。《杏仁豆腐的心裏話》節目單。https://issuu.com/clarakao/docs/dofu_program_bs_65b0a653f2311d/3

《杏仁豆腐的心裏話》

演出|亞戲亞
時間|2018/10/18  19:30
地點|知新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原本應該為寫實風格的客廳場景,在展演中變得彷若是超越現實的怪誔日常空間,只有偶發的電話才給予這個地方與真實世界接軌的現實感。這些角色的苦痛與社會有多少關係?可能不是重點,亦也難以判斷。(王威智)
10月
25
2018
以此試想,全程都在旅社內移動的觀眾們,於這次的觀演過程,除了迎來角色扮演和情節推動等部分,如果在表演文本的空間動線、戲劇調度,能有些場面或節奏的設計,或可讓觀眾對於現場的實體環境、視聽氛圍等,獲得更多關注甚且欣賞、凝視、呼吸的時刻
11月
22
2024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
米洛.勞不僅讓觀眾直面歷史的傷痕與當下的現實,也喚醒了我們對於道德責任與社會正義的思考。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劇場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行動。
11月
04
2024
有別於一般戲劇敘事者的全知觀點和神秘隱蔽的創發過程,這種將敘事建構的過程近乎透明的「重現」方式,就像議會錄影,意味著將批判權將交還觀看者,由觀看者自己選擇立場閱讀。
11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