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偉大的作曲家想要傳達最真實的思想與感受,挖掘自己的靈魂時,他們總是選擇用四重奏的形式,一向如此。」這是電影《晚期四重奏》(A Late Quartet)裡所提到的。這也是四重奏形式如此迷人之處,是沈潛了解一位創作者靈魂深處最佳途徑。這次柏林愛樂四重奏(Philharmonia Quartet Berlin)首次來台演出,曲目安排全是貝多芬(Ludwing van Beethoven)早期、中期、晚期弦樂四重奏(String quartet),足以令樂迷眼睛為之一亮,亦是考驗這支由柏林愛樂樂團首席及弦樂各聲部首席組成的四重奏,是否對於貝多芬創作有獨到的理解與詮釋,是否藉由音符傳遞出大師內在的哲思與對生命的體悟?
先論及「晚期風格」:薩依德(Edward W. Said)承接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討論貝多芬晚期風格(包含最後六首弦樂四重奏)的啟發,加以引申「貝多芬的晚期作品未經一種更高的綜合予以調和、收編;它們不合任何圖式,無法調和、解決,因為它們那種無法解決、那種未經綜合的碎片性格是本乎體質,既非裝飾,亦非其他什麼事物的象徵。〔1〕如此不合時宜的悖論,是對咸認為藝術家隨智慧與年紀俱增,理該對於晚期階段作品,應反映出一種成熟、新的和解和靜穆精神的逆轉。阿多諾認為貝多芬這些晚期作品是既客觀,又主觀──客觀是那充滿裂罅的風景,主觀是這風景在其中煥入(glow into)生命的那道光,煥發生命最後的光芒。晚期風格並不迴避死亡的接近,但並不承認死亡是底定不變的終止式,死亡會以折射的方式,以反諷的面貌出現。〔2〕
此次曲名安排了貝多芬最後一首F大調弦樂四重奏,作品135。此曲格外有名的原因是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將它寫進小說《生命不可承受之輕》中,最後一樂章的動機(motif):「非如此不可」(Muss es sein?)先是疑問,後是堅定回答,並再次重複「非如此不可!」,為了使這些句子清楚無誤,貝多芬用了「難下的決心」(Der schwergefasste Entschluss)標題來介紹此一樂章。因此,即使是以奏鳴曲(Sonata)形式,明朗快板地應和「非如此不可!」的第一主題(theme),很容易流於輕快與嬉戲。事實上此段詮釋是要表現內在的矛盾衝突,掙脫命運的束縛,狂放奔向不輕易妥協、最後奮力一搏!如此才能盡得晚期風格的精髓,這是柏林愛樂四重奏演奏此曲美中不足之處。
就曲目次序的安排:先中期f小調弦樂四重奏,作品95、晚期作品135;下半場早期F大調弦樂四重奏,作品18-1。即可了解此次演奏的重點是在下半場。上半場演奏,不知是座位的關係,筆者位於二樓18排左舞台的位子(依演奏者站在舞台上的方位),四重奏的配置中提琴(viola)、大提琴(cello)亦是在左舞台,演奏過程,一直覺得低音部分出不來,是否為音樂廳聲音投射的方位之故,筆者位子聽中提琴蠻吃力,猶如品佳餚就是少了一味。直到作品135第三樂章如歌且平靜很慢的慢版(Lento assai cantante e tranquillo),在兩小節開頭的主題後,由第一小提琴輕柔地拉出,其他三人靜靜地唱和,將主題音符烘托地飄浮其上。此一優美的樂章即有四重變奏(Variations),雖大多由第一小提琴帶出,但第三變奏再移回原調由大提琴以原來速度,召喚出開頭的主題。這時即能感受到這一團體的契合與共鳴,低音與高音的聲部達成合一共融,令人陶醉。
下半場重頭戲作品18-1,即是讓各部都有其主動呈現多聲部與陸續模仿的機會。這確實是展技與全力發揮的樂章,每個無不卯足全力、卻仍能克制己身不喧賓奪主、維持整體的和諧不墜。整體而言,柏林愛樂四重奏對於貝多芬早期弦樂四重奏的演奏與詮釋,優於中期、晚期的表現。不禁令人好奇,四人對於貝多芬早期的音樂,是否如阿多諾所述:「發動形式的意志、力量永遠是整體(des Ganze)」,據此精神,「整體是一切」,個人無意義,沒有任何事物是自身存在(an sich)。〔3〕因此,「和諧」仍是柏林愛樂四重奏最重要的目標,而非晚期風格處處充滿裂罅、難以調和的矛盾。期待下次柏林愛樂四重奏再次來台,能否挑戰貝多芬生前自詡為最偉大升c小調弦樂四重奏作品131,共有七個樂章一氣喝成,再次引導觀眾領略作曲家生命晚期的內在風景。
註1:薩依德(Edward W. Said)著,彭淮棟譯(2010)《論晚期風格》,台北:麥田,頁9。
註2:同註1,頁106。
註3:同註1,頁59。
《柏林愛樂四重奏》
演出|柏林愛樂四重奏
時間|2014/01/06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