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眾人齊聚,一同唱著:「(台語)大家都同款,有錢沒稀罕,垃圾填滿滿,沒人去管,滿腹的臭幹爛譙,自己去偷工減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1】《最高的地方-大家都同款》大約是關於這麼一個惡氣沖天的寓言之地。依稀感覺劉彥成繼《再見吧!兔子》後,其舞創所畢業製作持續關心著社會現況,帶著不解、不滿與不安。
這片惡氣沖天的世界,首先是關於話語的寓言。
大家都同款,大家都說話,「滿腹的臭幹爛譙」,但是大家都不被聽見。表演者們與觀眾對鏡般,捏著自己、拍打自己、撫摸自己、厭惡自己、喃喃自語不被聽見的話。我們(表演者與觀眾)都同款,我們都不被聽見。那麼「最高的地方」在哪裡?只有錢君銜所飾演梳著油頭、穿著體面、承諾著開發後的美好社會,實則滿口胡謅(保麗龍環保水溝蓋、仙人掌路樹、光頭發電)的男子知道。他說服一心許願前往最高處的落魄男子,只要將手中的麥克風交出,並且一直往前走即可到達最高處。當麥克風落入體面男子手中,他便開始呼風喚雨,眾人任他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但怎麼語言與權力間就這麼輕易畫上等號了?又,無論抵抗與否,怎麼都似雲淡風輕?
再來是關於物件的寓言:「垃圾填滿滿」。
最高的地方原來是個諷刺,因為我們從來到不了,或者必須犧牲話語權才能換到入場券。真正在眼前的是一片被廢棄之處,充滿凌亂、雜散的物件。的確,現實從來不是那位體面男子口中的美好,失序、混亂、挫敗、不協調才是常態,但創作的可貴之一不就在於絕處逢生嗎?或者老套點化腐朽為神奇、有限中創造無限?然而,只有落魄男子將三角錐與麥克風合體,如賣火柴的小女孩般祈願前往最高的地方,除此之外,其他看似可以多說甚麼的物件,就僅淪為裝飾了。何其可惜,除了抱怨現實世界的荒謬之外,如何藉創作者的關懷之眼、魔法之手從現實劃開一道裂縫,瞥見生命如何可能,是我好奇的。
最後,是關於人與人之間不信任的寓言:「自己去偷工減料」。
吳立翔先是質疑簡紫婷拿了他的東西,戳弄、挑釁不斷,高大的他竟索性將身材嬌小的簡紫婷翻上摔下、左甩右扯、翻遍她的衣服內外,就是不相信簡紫婷並未擁有他的東西,直到精疲力竭,吳才肯罷手,而簡只能微弱地喊哭著「我沒有拿!我沒有拿!」至此,創作者彷彿在旁竊笑,除了最高的地方是個諷刺,大家也其實根本無同款。首先身材就不同款了,再來,只要你多了一件我沒有的東西,我們怎麼會同款呢?這段約莫是整個作品中,將各種元素尤其身體與主題調頻至得以相互映照處,且乍看之下,還真替嬌小的簡紫婷叫屈。然而稍縱即逝,未經轉化的身體述說又再度出現,即是由蘇品文飾演的辣妹或正妹,如偶像般被眾人追逐崇拜著。
姣好的外貌、曼妙勻稱的身形、比劃著具節奏感、力與美的性感舞蹈,十足巨星架式,加上衣服邊跳邊脫,最後衣不蔽體,滾躺在地,嬌喘連連,還真是令人目不轉睛。但是等等,似乎有點不太對勁。若非出現在此作品脈絡中,這段表演的確精彩,然而當眾人搶著她的衣物喊著「好香喔」,可想而知,劉彥成又開始了對現世抱怨-眾人盲目的偶像崇拜。完美的身體、姿態、動作,吸引人的表演,創作者若是站在批判偶像崇拜的立場,這樣的身體或安排,給予了觀眾甚麼反思,甚麼可能?還是只說明了有這樣一個社會現象?再一次雲淡風輕地,創作者與劇場中可施展處擦身而過。
《最高的地方-大家都同款》出自即將從舞蹈創作研究所畢業的劉彥成之手,有意識地與社會現況叫囂對幹之外,不難理解其中也參雜對未來的不安。社會荒謬至此,還能如何?不如就齊聲高歌「大家都同款,有錢沒稀罕,垃圾填滿滿,沒人去管,滿腹的臭幹爛譙,自己去偷工減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然而,牢騷抱怨、相互取暖之外,難道真的無可作為?還是只停留在形式上作為?
願意碰觸問題表面,就是個好的開始,我是這麼相信著。不過,若作為長久耕耘地,尚須回頭想想,幾次的擦身而過究竟為何?創作者所叨念以及為寓言佈置的世界,都充滿對於社會現況的關心,但卻只在表面輕拂而過,種種現象如夢幻泡影般,打不進問題核心,無法從創作者之眼發現我們為什麼這樣看世界?是如何層疊交織的原因引導甚至限制了我們如此看待世界?那我們還能怎樣看世界?這不容易,也不一定會直接成為舞台上的任何一個姿態、動作或段落,但會是作品可深可遠的重量所在。換句話說,除了在形式上華麗妝點,也許能想想形式背後的關心為何、信念為何?好讓我們放在這些社會現況上的目光,能藉藝術家的眼與心,重新調整焦距、梳理關係。
註釋
1、〈大家都同款〉歌詞。樂團:百合花。作詞/作曲:林奕碩。
《最高的地方-大家都同款》
演出|劉彥成
時間|2015/01/ 17 19:30
地點|臺北藝術大學展演藝術中心戲劇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