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的團圓喜劇《美人‧魚》
Nov
23
2016
美人‧魚(唐美雲歌仔戲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89次瀏覽
林立雄(專案評論人)

過去,在各個歌仔戲團的演出中,《魚美人》等類似名稱的「人魚相戀」故事即是不斷被搬演的故事之一。這一次,唐美雲歌仔戲團閃耀青年團演出的《美人‧魚》由唐美雲執導,邀請年輕的編劇、演員、設計群,試圖為舊劇目加入新情節、當代元素,並以兒童劇為製作策略,【1】為這已行之有年的文本換上新的面貌。除了歌仔戲之外,各劇種皆對此主題多有發揮。時間向前推移,1959年由徐玉蘭、王文娟主演的越劇《追魚》引起了廣大回響,邵氏電影公司亦曾於1965年拍攝的黃梅戲電影《魚美人》(由凌波、李菁主演),此外湘劇也有《魚籃記》、京劇有《碧波仙子》,著名編劇家田漢也曾作有《金鱗記》,引起各劇種院團的爭相排演。事實上,這些都是從明代佚名的《魚籃記》傳奇(又名為《觀音魚籃記》)向下衍生、發展出的不同詮釋。

不過,《魚籃記》傳奇與當代所演的「人魚相戀」的故事是大不相同的。雖然,敘述的同樣是鯉魚精化身為相府小姐金牡丹與書生張珍相戀的故事,但,在《魚籃記》中的道德教化意味甚濃,鯉魚精在劇中終究被定為禍世妖精,受到觀音大士的收伏。到了當代,或許同樣於「白蛇故事」的轉折發展,進而也讓這「人魚相戀」的故事,受到晚明清初的「主情」創作思維影響,變為如今我們在舞台上看見的「追魚」、「美人魚」系列的劇情發展,因鯉魚精與張珍的情愛感動了觀音大士,給了鯉魚精大隱、小隱的抉擇,最後鯉魚精選擇大隱(隱於市/世)並且被拔去三片金鱗打落凡間為人,與張珍相守至老,成了一段雋永愛情故事。

作為唐美雲口中的「兒童歌仔戲」,以「美人‧魚」作為名稱,或許即足以吸引家長與小朋友的注意;舞台上,主要演員一身簡單卻亮眼的服飾、水族可愛俏皮的裝扮,亦能夠抓住大朋友、小朋友們的眼光。《美人‧魚》與過去以「情」為主的改編作品並沒有太大的差異,不過,卻在劇中加上為金鯉魚取了名字喚作金蓮(張名荏飾)的橋段,並增添了黑鯉魚(王婕菱飾)這個人物讓劇中的情感鏈結更加複雜,甚至結局有了大大的不同。「取名」的加入是相當有意思的,不過對金鯉魚的意義究竟為何?「取名」這件事情可能反映出一個解讀與一個問題,一是讓觀眾更能夠理解張珍與金鯉魚之間的緊密關係,為二人的情感作更細膩的鋪墊;二是「名」既是出自於張珍所與,那麼金鯉魚的自我認同是否會因此而遭到削弱呢?

關於「取名」,是相當值得令人深思的,除了能夠看出編劇對金鯉魚的刻畫用情之深外,也找到了一個點進一步深化「真假」、「同異」不為問題,成為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中心主旨,似乎為金鯉魚找到了自我的主體性,但,真是如此嗎?或許,再進一步思考,既然劇中為真假、同異的「標籤」論爭不遺餘力的著墨,但金鯉魚的名字依舊是由人(張珍)所給,即便最後金鯉魚看似為追求情愛表現出自我的主體性,但是否金鯉魚(金蓮)這個人物仍舊受到「名」、「標籤」的綑綁而稍稍顯得尷尬呢?另外,《美人‧魚》刪去了以往在這些「人魚相戀」作品中「天道」的干涉的情節,也是值得注意的。

近劇末處,真假包公鑑真的情節中反映了「真」與「假」、「妖」與「人」已無界線的問題,「情真」終究可動搖鐵面無私的包公所職掌的「國家律法」。但是,在《美人‧魚》這部作品中,「人魚相戀」的越界最後雖如同過去的改編作品,以「清官難斷家務事」跨越了國家律法,但是,編劇游雅惠刪去了神話意味的詮釋,不由天兵天將、雷公電母、觀音大士所代表的「天」賞罰這對戀人,而是由金牡丹(曾玫萍飾)的宰相父親(杜健瑋飾)帶著家丁追殺水族與金鯉魚,在編劇的筆下,天道似乎不在亦無感應,一切的罪與罰皆回到了「人」自身,解鈴者為人,繫鈴者亦是。

除了「人魚相戀」故事中的同異問題,編劇似乎也有意思在作為異族的水族界放入異者(黑鯉魚),增加整部作品中能夠思考的厚度。因為「人」所給予的「標籤」與「價值觀」,「黑」成了詭譎、奇異、不祥的象徵,以致於黑鯉魚在劇情的開始便遭到其他水族們的疏遠,使得黑鯉魚不對他人敞開心扉,只有金鯉魚懂得黑鯉魚的真誠情感。劇本中的中心主旨進一步指出,不僅只種族的同異,乃至於同一族類亦有異者,但異者在同一族群、社會中的存在始終是被孤立的、被排擠的。一直到最後,宰相一劍刺傷金鯉魚之時,黑鯉魚的出現即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他進入金鯉魚瀕死前的意識中,將自身能夠幻化為人、魚的能力化為藍珠(魚)與黃珠(人),讓金鯉魚在重生後選擇為魚或人,劇情到最後雖為大團圓結局,卻走向「人與魚」、「人與妖」終究殊途的不完美結局,看似給定了答案,卻又無不與為了同異性戀婚姻、種族、國族等問題而激化的世界暗暗扣合,無奈於那條看似顛撲不破的界線與選擇之上。

特別標舉出「兒童歌仔戲」的定位或許多少為了商業考量,但,《美人‧魚》應是兒童劇,又或為成人設計的戲劇,或許也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美人‧魚》為「人魚戀」的故事找到了新的走向與詮釋,深化了議題本身的厚度與提供了再討論的空間。雖然,唐美雲將其標榜「兒童歌仔戲」,卻不是那麼的輕鬆、簡單,以娛樂觀眾作為主要考量,無論議題是否存在著一定的難易度,《美人‧魚》給予台下的大、小觀眾們相當大的思考空間,在這部作品中看見歌仔戲這個劇種在行事、內容上的活潑、自由外,更能看見作為歌仔戲創作者在各類議題涉獵、探究的不遺餘力。

雖然如此,《美人‧魚》這部作品仍有不足之處必須被點出,如張珍、黑鯉魚二人在劇中應為重要的人物,但卻顯得較具功能性,大多是隨著金鯉魚渴望為黑鯉魚證明的「也有真情在人間」的思考向前推進。劇中的鋪排,亦看得出為了讓青年演員能夠有表演展示的機會,但場與場之間仍稍嫌瑣碎,需再求精煉濃縮。最後,儘管劇中不少新作的背景音樂能夠推動劇情的進行,但是運用弦樂等配器取代鑼鼓點襯托武戲,也明顯的感受到演員在台上武打的尷尬,或許需要再行斟酌。不過,作為一部經典重詮的劇作,《美人‧魚》深化了劇中的「情論」、為「同異」的問題增加更多討論空間,已然相當成功。看著台上的主要演員,唱念作打皆表現的相當優異,令人為唐美雲歌仔戲團在戲曲傳承上教育的成功感到喜悅,也期待唐美雲等資深演員們能夠繼續提攜後進、鋪墊前路,讓青年演員們繼續接受挑戰,向前衝鋒陷陣,開出一片屬於青年演員的天空。

注釋

1、現場的節目單並未提及「兒童歌仔戲」。不過,在中時電子報的報導中將此齣戲定位為「兒童歌仔戲」,唐美雲本人在謝幕時也特別提到,《美人‧魚》是一齣「兒童歌仔戲」。(瀏覽網址:http://www.chinatimes.com/realtimenews/20161101000979-260405,瀏覽日期:2016/11/15。)

《美人‧魚》

演出|唐美雲歌仔戲團閃耀青年團
時間|2016/11/12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新穎劇團如何走向當代?如何打造獨樹一幟風格?沉浸於民戲的演出形式進入高度美學化的現代劇場該如何拿捏?都是該團必須面對之挑戰。因此《湘江夢》作為該團進入現代劇場第二齣劇作,企圖嘗試回應疑問,展現潛力,開創特色。
Oct
21
2024
一個十八分鐘的故事,經過四次輪迴,劇情的順序被打亂,又長出了更多的參差,在觀眾情緒隨劇情熟練的反覆之下,表現形式得到發揮。
Oct
18
2024
需要解方的「瘟疫」則可被解讀為五〇年代與九〇年代藝文工作者共同面對的「死亡威脅」——戲劇透過瘟疫的隱喻,向觀眾提出了一個系譜學式的問題:五〇年代「改良」歌仔戲、九〇年代(小)劇場,以及今日所面對的「瘟疫」分別是什麼?
Oct
18
2024
既無語言,又是簡單「英雄救美」奇俠劇情,《源.緣》除了舞台空間調度精彩,最核心的表演內涵是什麼?與《巧遇姻緣》相同,就在掌上功夫——操偶技藝。
Oct
17
2024
光影變化不但營造出撲朔迷離的陰間之路,為兩尊戲偶射出前方路徑以及沿路遭遇的瞬息萬面,也隨著光束並無形體的介質特性,讓戲偶不受實體空間之框架所限。如此一來,既解放戲偶,使其在空間中享有更大自由,同時又始終有所支撐與憑藉。
Oct
16
2024
戲文在歌仔戲既有套路中擴大結構,修改原本上而下、男性主體的固定秩序,將其退為遠景,聚焦在劇中角色如何追尋愛情,將角色歷程融入傳統橋段,歌仔戲的世界觀因而擴張,擁有個人存在之地。選擇風花雪月為題不等於馴服,而是召喚共鳴的策略,以此呼應常民美感經驗。
Oct
16
2024
劇情仍回到以生旦相戀為核心的框架中,玫瑰少年的議題似乎僅成為這段奇情戀中的一抹點綴色,不免覺得有些可惜。
Oct
15
2024
《西遊問佛》想做的,或許是想用哲理反思的主題製作偶戲,卻在實驗為前提的狀態下,尚未思考這樣的劇本應用在偶戲上可能需要有更大的調整與配合,否則就算是透過字幕機如實地掃過劇本內容,觀眾也無心欣賞演出。
Oct
11
2024
整體而言,《憑什麼管偶》做為親子劇無論是主題,或是物件意象與聲音媒材的實驗上,都是成功的,不僅用活潑的方式帶出社會觀察的教育意義
Oct
1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