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台灣國際藝術節」邀請德國柏林人民劇院,搬演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同名作品《賭徒》。本作由東柏林出身的知名導演法蘭克.卡斯多夫執導。
此作長達四個半小時,可說是極盡挑釁觀眾的感官。卡斯多夫延續他在德國毀譽參半的編導手法,除了將《賭徒》搬上舞台,還穿插了杜氏另外之作《鱷魚》、與同為東德出生的劇作家海納.穆勒的劇本《任務》,使得敘事變得巨大且龐雜。除此之外,卡氏還混入不少對自己的嘲諷。這看似紊亂且無厘頭的章法,究竟期待觀眾「看」些什麼?
圓形旋轉的舞台一分為五,包含了大量影像的投影牆面、私密且隨時供演員闖入的臥廳、觀景台、小臥房與觀眾無法透視的內部賭場。2006年同為德國導演歐斯特麥耶來台執導易卜生經典文本《玩偶之家》,亦用此種舞台結構,對當時台灣的普遍觀眾已嚇了一次。此次對台灣觀眾而言,相信不那麼陌生。
混亂且「完全照著導演想法」的作品,讓觀眾看些什麼呢?除了大量的影像追蹤演員在賭場內的一舉一動,演員們長達四小時的激情疲憊,直逼狂顛的狀態。努力看了一小時的極力奔疲與觀賞演員對舞台的恣意撕弄後,我決定邊看戲、邊放空。放空於這些累而雜的感官與奇觀。
而這樣的「奇觀」也是接近「共產式」的烏托邦世界。舞台的五個空間上,我們潛入可吞可吐的鱷魚、潛入笨拙的烏龜裝。笨拙突顯出虛假被真實欲望取代,而謀取利益的經濟變成某種娛樂的方式。這種娛樂方式的主動詞,就是「賭」。人們盡賭其中,同時也被他們所在的世界所賭。而他們的財富,就是他們所共有的那些。不流失,也輪流在他們手上沒日沒夜的翻轉。
台下的觀眾也遭受被賭的命運。觀眾被迫看支離冗長的爆炸式對話與莫名的喃喃。拼裝散狀的影像,更直接對應到演員完全走不出的時空。以不同時空的「游泳池」來說,演員投入「投影的泳池」,對於這種物質化的想像,除了發笑,就是引人冷顫的悲哀。長達四小時走不出的時空,最末景演員共坐在影像前,演員表現為「此世唯有他們存在,卻又困於彼此」的窘境。
四小時內影像的大量播放,使劇情和觀眾盡變得疲軟。許多觀眾選擇中場離席,離開這場華麗卻也能說單調的賭局。我選擇了繼續坐留下半場,繼續放空。我選擇賭我自己,賭上他們的虛空。
卡斯多夫曾強調,賭徒只有狂熱,沒有時間。就像性愛、希望、未來與人生,每每透過「賭」的虛假,得以延續生命。賭,即是一切。
演員長時間享受「被」的狀態,無論浸淫賭局與被攝的狀態。而在後半場演員在賭場的崩潰狀態,並對著攝影機直喊「不要再拍!不要再拍!」促成我不一樣的思考。
換個角度來說,我們看似主動被帶入賭場的觀看方式,在現實世界的賭場是不可能的。進入真實的賭場時,我們總被天花板上隱藏的監視器所看。它們監看作弊、玩技或試圖犯法的賭徒。
但舞台上,出現演員對於攝影機的反感與抵制,使攝影者赤裸的現身於舞台上。看似頹廢、荒唐的賭的世界,至此受到一點覺醒的「堵」(jamming)。這是勇氣且具關鍵性的轉換。演員使攝影機的監視權,反轉成他們所能平心坐著觀看的「客觀」,哪怕僅是一點點。
儘管他們的思想仍停留於「今日是零或賠。明天再贏回一些看看。」這種重複且無須消費的例外世界,至少最後有人意識到,個體要主動且有意識地參與或拆解對生活每一時刻的建構當中。如果有人開始相信一件事,任何個體都應建立屬於他們自己的生活境遇,發揮他們自己的生活目的(如果有意識的話),擁有他們自身的崩潰與愉悅,有這樣的覺知是可貴的。
我們姑且不論卡斯多夫的作品好或壞,這仍在個人價值判準與爭議上。但他確實延續了某種國際情境主義者對於現實的批判精神。面對影像無處不在的現實,他們使被既定好的「日常」時空暫留,或從而參與抵制被攝的世界。他們選擇坐在舞台上,與觀眾一同觀看賭場內還在爭鬧的世界,跳脫出被對象化的世界。他們可能走出了,但也可能沒有。
但主角終究是舞台下的我們。在我們無數賭或被賭的各自人生,走出劇場,換過頭來,我們該如何意識與面對自己「被賭/堵」的情境呢?
《賭徒》
演出|柏林人民劇院
時間|2013/03/02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