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鄉・種籽》是差事劇團2014年的年度製作,邀請了香港導演何應豐參與,並親自擔綱戲中「提問者(同時也是旁觀者)」一腳。這齣充滿強烈視覺與聽覺,以五名演員不同身世卻又同樣充滿創傷的身體,多語多聲調地吟唱、敘事、記憶、自我與相互詰問,並充分運用寶藏巖多層次的環境,由下至上、由外而內地從河堤邊、籃球場、綠野地、坡前、坡上聚落零碎的空間、邊境廣場到差事劇團所在地前以簡易遮雨棚搭成的簡易室內劇場,輔以類儀式性的、史詩劇場式的、提問者介入的表演,強勢地挑戰觀眾對於戲劇敘事的成規與日常(通常也是意指者資本化的)生活的安逸。
以「吾鄉・種籽」為題,大概預示了本戲對於家鄉的探索。背著背包的提問者/導演在戲的開始河堤邊,先問了全場觀眾「是不是聽得懂他的華語」後,就以自問自答方式,鋪陳他對於家鄉的認識。大意是說,當他第一次進入「內地」時,被詢問他的家鄉是哪裡?當他填上他出生的香港時,卻被要求回答那個香港之前的、上一代或是更上一代的家鄉地。當導演回憶著第一次與「家鄉」的相遇時,同時導演也要求所有現場觀眾拿起位置邊已經準備好的白雨傘(導演自己的傘是黃的),在傘面寫上每個人對家鄉的認識。換句話說,從戲的開始(或是根本還沒開始),「家鄉」具有無庸置疑的先驗性。(家鄉必然是在某個地方的,只是答案符不符合期待而已。)
在敘事與身體的旅程中,五名角色都如被家鄉、歷史、文明放逐的旅者,在空曠的空間中,衣衫藍縷、片段而零碎的故事、無法清楚釋義的語言、沒有明確的時代,除了僅存的一點力量與溫度,由提問者/導演推動至每一處既歷史(寶藏巖的生態、殘壁、聚落)又非歷史(無法辨識的脈絡)場景。五名角色探問家鄉,拖著疲累身軀前進;在以沿途的創傷與行動,或飄零獨立或搭肩團結地拼組起返鄉之旅時,每個場景又彷彿賦予了五個被放逐的角色恢復記憶的契機,落腳時得以進入歷史深處(搭配上廣播裡鍾喬的朗誦詩,戰爭再現的一景尤其精彩而動人)。這充滿辯證的過程,正好指出了現代人的家鄉僅能在回訪的歷史片刻現身,充滿創傷的身體才是鄉愁所在。但對照於這五名角色,推動敘事前進的提問者/導演,則呈現出迥異的家鄉認知;他口中喃喃自語的五百年歷史、寶藏巖的周老先生、提問場邊觀眾「你的家鄉是什麼」,最後要求一路帶著傘的觀眾將傘撐開放上舞台。這催促行動的焦慮,反而讓家鄉的複雜性,簡化在一聲聲(即使如此誠摯)的呼喚中。
在臺灣與香港都沒有在這場儀式或行動中缺席的暗示下,《吾鄉・種籽》精彩拋出了家鄉是土地還是經驗?是先驗還是在重層資本化、現代化、國族化的處境中才急於召喚的記憶?戲開始之時,手中被交代的那把家鄉之傘,在觀戲時的場外大雨,適時給了安棲的空間。演出結束之後,大雨依舊,工作人員的吩咐:別忘了將傘繳回。
《吾鄉・種籽》
演出|差事劇團
時間|2014/11/16 19:30
地點|台北市寶藏巖國際藝術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