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旁觀他人之痛苦》、《論攝影》,已成為影像研究持續對話的經典論著,尤其關於攝影的見證性,或者面對戰爭影像將身體與災難媒介化所牽涉的觀看倫理問題;又如《疾病的隱喻》,則是桑塔格自身歷經癌症治療過程寫下的一書,她疑問著由疾病所發展而出整套論述及隱喻系統,一種新的神話學,她說,「疾病並非隱喻」,意謂的是,將詞語所構築的不可見的真實,病的真實,人的肉身的真實,重新揭露出來。
可見與不可見性,真實的言說與不可言說,如此成為桑塔格書寫、直面的問題,同樣地,也成為《不可言說的真實》中編舞暨演出古名伸、梅卓燕、聲音表演梁小衛、鋼琴演出黎國媛,以及導演張育嘉等人,試圖對話展開的主題;或者說,透過對於作家著述與生命(譬如日記《正如身體駕御意識》)的閱讀援引,發展出彼此的故事。中山堂光復廳,坐席分置在左右兩側,進入廳內,可見到大塊布幔從二樓垂懸、覆蓋著中央的表演區,像是罩覆著什麼般的隆起微現輪廓;約翰‧藍儂的〈Give Peace a Chance〉(1969)旋律迴盪,致空間一如桑塔格撰文思索的六、七0反戰、嬉皮年代之氛圍;而此時二樓迴廊的不同角落,是表演者佇立的身影。序幕〈0.看〉接上段落〈1.反戰分子〉,古名伸、梅卓燕、黎國媛、梁小衛從大廳深處的樓梯走下,邊走邊在同樣藍儂的〈Power to the People〉歌曲中恣意擺動跳舞,揭開布幔,一個野餐籃彷如置於街頭於草地之中。
《不可言說的真實》分作序幕0至12共十三個段落,直接或更多時隱微地對應著桑塔格一段話、一本書、一種生命的情狀;四人既像讀者又是表演者一般,以舞蹈、聲音或鋼琴,構成不同段落裡的關係。藉由提著皮箱的旅人,或接續退場之後,走到二樓迴廊轉角一處料理台前切菜熬煮鍋湯,作為作品的框架形式。僅見昏黃光下,煙霧兀自繚繞。古名伸像是作家獨坐深夜桌前,手掌翻動反側如書頁,揉去寫好的字擲進紙簍,隻身於桌緣撐起、落下、猶疑,又趨身將紙團拾起(〈3.疏離〉);梁小衛即興唱出聲響對應著黎國媛轉入的無調性琴音(〈4.矛盾〉);梅卓燕幾人帶領著全場觀眾擺動著從按壓穴拉長耳垂發展的手勢體操(〈5.身體〉)。
身體駕御意識,而時間與其消亡駕御著身體。後半段〈9.死亡〉到〈11.閱讀〉,可見黎國媛於台之中獨奏雅納切克(Leoš Janáček)《鋼琴奏鳴曲第二首:死亡》之際,上方布幔投影過桑塔格曾寫下之文字;或是四個表演者各持一書,以中英法等語言朗讀著包括《論攝影》等著作中的段落文字,而台上堆疊滿無數作家寫下的書,時間與生之遺跡。文字及其影像,一如桑塔格論著中所追問的影像與事物在此曾在的「見證」關係。是身體、是人聲、是音樂,還是影像,更接近「真實」一點?於此,最後一段〈12.影像與我〉有一個有意思的重現:四人將樓上熬煮好的湯端下台之中,圍坐分食的同時,螢幕上從頭快速播放著一個俯瞰鏡頭即時補捉下之影像,畫面中是輪流料理的表演者,甚或是觀眾席間隱隱移動的身影;觀眾被螢幕攫獲住注視之時,並未必注意到桌邊的四人,安靜定格或放慢動作著。
《不可言說的真實》面對作家複雜的生命與思想,卻回到最根本每一創作演出者的自身,舞蹈、人聲,琴鍵觸技時身體的韻律,或蒸騰變貌的煙霧,反而自然而然地切近了關於時間與存有的命題。或者說,純粹試以劇場再現桑塔格故事已別有提問之深意。彷如一次面對不可逆之影像媒介化的當代,藉肉身疑問與深情的注視,仍有「依賴」、有「疏離」、會「痛苦」、存「迷戀」;如同最末〈影像與我〉在投影揭示事物在此曾在之時,突然令我們困惑的間隙,那或是影像或隱喻再無所駕御之所在,我們循著思想家摩挲著這些罅隙,觸及並重新辨識著真實的肌理。
《不可言說的真實》
演出|找我劇場
時間|2014/08/22 19:30
地點|台北市中山堂光復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