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的技藝與蕭邦作品的兩種面向《反田恭平首度來台鋼琴獨奏會》
1月
12
2024
反田恭平首度來台鋼琴獨奏會宣傳照(鵬博藝術提供/攝影S.Ohsugi)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707次瀏覽

文 顏采騰(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斬獲第十八屆蕭邦鋼琴大賽銀獎的兩年之後,反田恭平(Kyohei Sorita)終於來臺舉辦獨奏會,排出了整場的蕭邦作品。上半場全為當年的參賽曲目,下半場則是經典的四首敘事曲(Ballades),其中只有《F大調第二號敘事曲》曾在比賽中現身,對樂迷來說交織著熟悉與未知。令人驚喜的是,經過了兩年,他的核心魅力絲毫未減,琴音卻更添了幾分自適灑脫,超克了大賽時的風格與拘束。

要說反田有一項當年賴以致勝、並不斷延續至今的技藝,我想是他「修辭」(rhetoric)的詮釋技巧。若說音樂是一種語言,那麼樂譜就像是一張充滿空白與間隙的講稿,等待著朗讀者/演奏者的想像、填補以及實現。而這正是反田的專擅之處:他從未照本宣科地演奏,而總是進行深刻的思考及佈局,賦予樂曲充分的張力及層次感。更重要的是,現場的他散發著能言善辯、熱情堅定的氣場,更直接地說是一種不帶遲疑、充滿自信的演奏方式,這更加強了他詮釋的說服力,也是轉播無法呈現的魅力。

在開場的《第六號波蘭舞曲「英雄」》(用此曲開場而非壓軸實在罕見),他巧妙地先以溫潤柔和的方式彈奏首次主題,而後再逐回強化力道與厚度,中段則衝勁十足地彈奏固定低音(Ostinato),讓這首曲子少見地兼具輕柔質地與刺激感。在下半場的諸首敘事曲,尤其如《第一號敘事曲》的最緩板開頭與淒美的第二主題、《第二號敘事曲》及《第三號敘事曲》的幾個主題導奏等,都能聽到他精巧而充滿畫面感的處理。

而和「修辭」的技藝相輔相成的,則是他如指揮樂團般的豐富音色。在上半場充滿細小動機的《馬厝卡風輪旋曲》(Op. 5)、安可曲的兩首練習曲等,尤其能夠聽到他以音色修飾樂句;而像是作曲家本人編有管弦樂配器的《流暢的行板與華麗的大波蘭舞曲》(Op. 22),更可以聽到反田彈出銅管號角、樂團齊奏般的壯闊聲響。特別的是,這些音色使用並非是單純地揮灑想像力,也並非單純的炫技,而是紮實地增強著樂曲的層次感,化作詮釋修辭的一部分。如果說蕭邦本人的管弦樂法常被詬病為貧弱且技法不成熟,那麼反田恰恰證明了,這些樂曲裡藏有多麼豐富的器樂色彩。

提到蕭邦,這裡也許可以提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這種修飾的、思考的、琢磨的詮釋方法,是否適合蕭邦的作品?他能夠充分展現蕭邦音樂的性格嗎?若撇除大賽名次的佐證,單憑此次的表現而論,個人認為是一半一半,而這和上下半場曲目的作品特性有關。不論是輪旋曲、波蘭舞曲或是圓舞曲,這些曲種大多個性歡愉光明,結構相對簡單且邏輯單一連貫,即使有多個旋律主題,也多呈現為界線分明的不同樂段(例如似三段體的《波蘭舞曲「英雄」》,或二段式的《流暢的行板與華麗的大波蘭舞曲》)。相比之下,敘事曲則顯得悲喜交加,有著奏鳴曲般的主題交織及複雜發展,是多種邏輯的推演與不同個性旋律的爭鬥,更別說其中強烈的故事性了。前後兩種不同的樂曲構成,也因而容許著、甚至要求著不同的詮釋路徑。

另一方面,反田擅長的「修辭」方法,作為一種自圓其說的、自信的、雄辯的詮釋方式,私以為更適合於連貫性強、樂曲個性較為單一的作品,也就是上半場的各首小品及舞曲。而到了下半場的敘事曲,他雖然也能完善地打磨單一主題樂段,但遇到跨越不同段落或主題間的對話衝突時,就相對地失去說服力了。這也許就能解釋,除了鋼琴家在下半場演奏前脫去了皮鞋,還有什麼原因造成了上下半場的顯著差異以及不同迴響。至於要說路線相近,但更能做到敘事曲全作整合的例子,同屆評審之二的鋼琴家凱納(Kevin Kenner)或帕萊奇內(Piotr Paleczny)的錄音也許值得參考。

毋寧說,上述種種更屬於是選曲的,而不是演奏者的問題,畢竟每個音樂家都有自身的長處、弱項以及個性,更重要的是強化自身長才,而不是因樂曲而磨鈍了自己。至於「進步」這件事,其實也是這場音樂會的動人之處——如果去聽他大賽以前的錄音,會發現他的觸鍵生硬貧乏,僅僅經過數年他卻像是獲得了豐厚的音色寶庫;而在賽事當中,他還疲於猜測評審品味,顯得苦行且拘束,今年的他卻能進入自在灑脫的心境,以更高的視野為作品鋪排佈局。如此的成長曲線無疑是驚人的。也許有少數人更偏愛大賽時期的反田,甚至在這場演出後自稱「脫粉」,但你我無法否認的是,他正朝向著一個更自我圓熟、更「真」的境界。成為一個大賽獲勝者而後超越這個身分,這正是一個音樂家、一個藝術家真正該做的事。

《反田恭平首度來台鋼琴獨奏會》

演出|反田恭平
時間|2023/12/29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理查.史特勞斯的歌劇《玫瑰騎士》中,我們看到了國家交響樂團和台灣歌手一路走來的歷史足跡。從觀眾現場的反應可知,台灣的聲樂發展已足以撐起一片天,此刻起我們不須再憂心哪裡的月亮圓不圓,因為我們和世界看著的是同一個月亮。希望不需要再等一個十幾年,就可以看到完全由台灣歌手詮釋的《玫瑰騎士》。
7月
26
2024
值得一提的是,陳含章在安可曲“Days of Wines and Roses”中嘗試演奏了幾段不常見的大跨步(stride)的樂曲。在演出結束之後,我笑著跟她說,上一回聽stride風格的現場演奏已經是1990年代的事情了!那時候爵士歌手黛安娜.克瑞兒(Diana Krall)來臺北演出,就曾經演過這種走紅於1930年代的老派鋼琴音樂。
7月
21
2024
整體來看,今年的《玫瑰騎士》和過往幾年相比,卡在一個尷尬的位置:它有著編導的介入,因此不能和單純的音樂會形式(opera in concert)相比;然而作為半舞台歌劇(semi-stage),它缺乏導演的個人觀點或美學統合,也無形式上的鋪排呈現,一切平穩保守,毫無冒險,是又一次的「歌劇音樂會」,散發著定期音樂會般的秩序與例行公事之感。
7月
20
2024
擔任演出的台北室內合唱團,雖然並非職業,但所呈現的音準、和聲皆相當完美,中文複雜的咬字,就算投影沒有呈現字幕,聽眾也能清晰理解。指揮鮑恆毅的詮釋也相當乾淨,對於筆者而言甚至有些過度流暢,太過精準,將多數作品詮釋為少了一點冒險精神的安全牌。而透過編曲將李泰祥的歌曲增添另一層詮釋,也是本場音樂會值得一看的特點,相信編曲者接到邀請腦中必會浮現一個難題:最後的成品是要多一點表現自我?或者要忠實地以合唱來表達李泰祥?
7月
10
2024
但在造境與敘境的同時,要思考的不僅只是透過科技媒材觸發觀眾感官經驗這件事。在透過光線、影像、與聲音交錯下的技術設計僅是佈局手段,沈浸式感官的詮釋僅能創造單次性高潮,直觀表象的刺激有其限制性,若能試圖在團體藝術個性展現上多著墨、強化集體特色創造具目的性強的敘事語言、以及深化科技媒材運用的論述,將能成為具代表性的科技藝術團體。
7月
09
2024
歐拉夫森所演奏的《郭德堡變奏曲》,在虔誠的巴哈信仰者,或是追憶黃金年代的樂迷心中,應是個大不敬的存在,與其說是古典音樂二十一世紀的變形,更貼切地說,實為一位當代鋼琴家,先將經典拆解,再精挑細選其中的元素,化為自己舞台上的魔法道具。
6月
26
2024
回到歐拉夫森的《郭德堡》演奏,筆者私以為,問題的核心並不是他的創造力不足,而是面對這個長達80分鐘的巨大曲目,他難以掙脫「作品概念」的框架,導致其才華難以完全發揮。在過去的專輯錄音中,面對較短小的樂曲,他尚能自由不受拘束地把玩戲耍,或是透過曲目安排另覓巧思回到歐拉夫森的《郭德堡》演奏,筆者私以為,問題的核心並不是他的創造力不足,而是面對這個長達80分鐘的巨大曲目,他難以掙脫「作品概念」的框架,導致其才華難以完全發揮。在過去的專輯錄音中,面對較短小的樂曲,他尚能自由不受拘束地把玩戲耍,或是透過曲目安排另覓巧思……
6月
26
2024
獨奏音樂會,由於沒有其他樂器的陪伴與襯托,雖演奏上能夠自由地展現,然在樂曲細節與樂段流暢掌控上,與現代作品中難以掌握的演奏技法,對於演奏家的要求更為細緻;而高木綾子在此場獨奏音樂會的表現,除將作品完整演繹外,更是在每個音符中展現自我特色,在樂曲演奏的樂音與呼吸間,都令人流連忘返,回味十足。
6月
07
2024
這些熟悉的樂曲片段雖平凡,卻抹去了演奏者與聽眾之間的隔閡,使所有人都被音樂家們強大的室內樂磁場所震懾和感染,流露出感動。音樂中,均衡的聲部、規律的節拍以及適度的刺激,即使在身體已經疲憊不堪的情況下,聽到音樂奏響的瞬間依然如同光芒般閃爍,泛音堆疊出豐富的音質,靈魂的聲響以最美妙的方式呈現,這或許是身為音樂家最幸福的時刻。
6月
0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