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顏采騰(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斬獲第十八屆蕭邦鋼琴大賽銀獎的兩年之後,反田恭平(Kyohei Sorita)終於來臺舉辦獨奏會,排出了整場的蕭邦作品。上半場全為當年的參賽曲目,下半場則是經典的四首敘事曲(Ballades),其中只有《F大調第二號敘事曲》曾在比賽中現身,對樂迷來說交織著熟悉與未知。令人驚喜的是,經過了兩年,他的核心魅力絲毫未減,琴音卻更添了幾分自適灑脫,超克了大賽時的風格與拘束。
要說反田有一項當年賴以致勝、並不斷延續至今的技藝,我想是他「修辭」(rhetoric)的詮釋技巧。若說音樂是一種語言,那麼樂譜就像是一張充滿空白與間隙的講稿,等待著朗讀者/演奏者的想像、填補以及實現。而這正是反田的專擅之處:他從未照本宣科地演奏,而總是進行深刻的思考及佈局,賦予樂曲充分的張力及層次感。更重要的是,現場的他散發著能言善辯、熱情堅定的氣場,更直接地說是一種不帶遲疑、充滿自信的演奏方式,這更加強了他詮釋的說服力,也是轉播無法呈現的魅力。
在開場的《第六號波蘭舞曲「英雄」》(用此曲開場而非壓軸實在罕見),他巧妙地先以溫潤柔和的方式彈奏首次主題,而後再逐回強化力道與厚度,中段則衝勁十足地彈奏固定低音(Ostinato),讓這首曲子少見地兼具輕柔質地與刺激感。在下半場的諸首敘事曲,尤其如《第一號敘事曲》的最緩板開頭與淒美的第二主題、《第二號敘事曲》及《第三號敘事曲》的幾個主題導奏等,都能聽到他精巧而充滿畫面感的處理。
而和「修辭」的技藝相輔相成的,則是他如指揮樂團般的豐富音色。在上半場充滿細小動機的《馬厝卡風輪旋曲》(Op. 5)、安可曲的兩首練習曲等,尤其能夠聽到他以音色修飾樂句;而像是作曲家本人編有管弦樂配器的《流暢的行板與華麗的大波蘭舞曲》(Op. 22),更可以聽到反田彈出銅管號角、樂團齊奏般的壯闊聲響。特別的是,這些音色使用並非是單純地揮灑想像力,也並非單純的炫技,而是紮實地增強著樂曲的層次感,化作詮釋修辭的一部分。如果說蕭邦本人的管弦樂法常被詬病為貧弱且技法不成熟,那麼反田恰恰證明了,這些樂曲裡藏有多麼豐富的器樂色彩。
提到蕭邦,這裡也許可以提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這種修飾的、思考的、琢磨的詮釋方法,是否適合蕭邦的作品?他能夠充分展現蕭邦音樂的性格嗎?若撇除大賽名次的佐證,單憑此次的表現而論,個人認為是一半一半,而這和上下半場曲目的作品特性有關。不論是輪旋曲、波蘭舞曲或是圓舞曲,這些曲種大多個性歡愉光明,結構相對簡單且邏輯單一連貫,即使有多個旋律主題,也多呈現為界線分明的不同樂段(例如似三段體的《波蘭舞曲「英雄」》,或二段式的《流暢的行板與華麗的大波蘭舞曲》)。相比之下,敘事曲則顯得悲喜交加,有著奏鳴曲般的主題交織及複雜發展,是多種邏輯的推演與不同個性旋律的爭鬥,更別說其中強烈的故事性了。前後兩種不同的樂曲構成,也因而容許著、甚至要求著不同的詮釋路徑。
另一方面,反田擅長的「修辭」方法,作為一種自圓其說的、自信的、雄辯的詮釋方式,私以為更適合於連貫性強、樂曲個性較為單一的作品,也就是上半場的各首小品及舞曲。而到了下半場的敘事曲,他雖然也能完善地打磨單一主題樂段,但遇到跨越不同段落或主題間的對話衝突時,就相對地失去說服力了。這也許就能解釋,除了鋼琴家在下半場演奏前脫去了皮鞋,還有什麼原因造成了上下半場的顯著差異以及不同迴響。至於要說路線相近,但更能做到敘事曲全作整合的例子,同屆評審之二的鋼琴家凱納(Kevin Kenner)或帕萊奇內(Piotr Paleczny)的錄音也許值得參考。
毋寧說,上述種種更屬於是選曲的,而不是演奏者的問題,畢竟每個音樂家都有自身的長處、弱項以及個性,更重要的是強化自身長才,而不是因樂曲而磨鈍了自己。至於「進步」這件事,其實也是這場音樂會的動人之處——如果去聽他大賽以前的錄音,會發現他的觸鍵生硬貧乏,僅僅經過數年他卻像是獲得了豐厚的音色寶庫;而在賽事當中,他還疲於猜測評審品味,顯得苦行且拘束,今年的他卻能進入自在灑脫的心境,以更高的視野為作品鋪排佈局。如此的成長曲線無疑是驚人的。也許有少數人更偏愛大賽時期的反田,甚至在這場演出後自稱「脫粉」,但你我無法否認的是,他正朝向著一個更自我圓熟、更「真」的境界。成為一個大賽獲勝者而後超越這個身分,這正是一個音樂家、一個藝術家真正該做的事。
《反田恭平首度來台鋼琴獨奏會》
演出|反田恭平
時間|2023/12/29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