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朱純瑩(國小藝術教師/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跨域表演研究所博士生)
新古典室內樂團《旗津白玫瑰.25紀事》以1973年旗津渡輪沉沒事件為核心,試圖透過聲景採集、電子音樂、舞踏與空間裝置,重構二十五名女工的生命軌跡。這部耗時三年、橫跨臺南藝術節與國家級劇院巡演的製作,雖展現團隊對歷史創傷的凝視野心,卻在多重媒材的疊加中暴露出紀實劇場的轉譯困境。
聲景紀實的雙面性:田野採集與舞台失焦
舞台設計趙建銘以一噸懸吊裝置分割水平線,象徵「生與死、陸地與海洋的流動」,搭配投影的波紋光影,確實營造出渡輪翻覆的意象張力。然而當聲音設計團隊採集的渡輪機械聲、海浪聲與倖存者訪談,被轉化為電子音樂主導的聲響蒙太奇時,紀實性與藝術性的矛盾便浮現。
開場長達十五分鐘的電子音牆,夾雜零碎訪談片段:「那天早晨粥太燙……」「她們趕著上工……」,這些本該承載情感重量的真實聲音,卻因缺乏敘事錨點,淪為裝飾性背景。正如劇場學者卡羅.馬丁(Carol Martin)所指「紀實劇場」的轉譯需結構性轉化,本作過度堆砌聲景素材,反使觀眾迷失於未經梳理的資訊流。【1】
身體與聲響的錯位:從舞踏到「受聲響驅動的動作」
導演黃楚原引入「集體創作」模式,讓演奏家與舞者即興互動。此實驗性手法在七面鑼段落卻暴露侷限:舞者以抽搐式肢體回應鑼聲,身體質地與金屬共鳴形成詭異斷裂。當打擊樂手持續七分鐘無節奏的敲擊時,舞踏應有的「內在性」被簡化為表面動作反應,恰如劇場學者費舍爾-李希特(Fischer-Lichte)所謂「能量流動」的缺失狀態。【2】
相較之下,中段三重奏搭配民謠旋律時,確實是被聚焦的時刻,小提琴、大提琴與笙建立明確音樂脈絡,與舞者嘗試呈現女工們的日常以話劇姿態同步展開,然身體及聲音卻未能發展出更具深度的語彙或交織,十分可惜。
符號的過度與意義的稀釋
製作團隊顯然深諳符號政治的運用:工廠制服、勞動手套、反光背心等物件反覆出現,舞台後方更投影加工出口區檔案照片。然而這些元素與其說是歷史再現,不如說是後現代拼貼,這些「符號性跑動」未與敘事推進連結,所有意象最終淪為視覺修辭術。
特別是最具潛力的「一碗粥」象徵,本可發展為貫穿全劇的動力意象(未喝的粥/未竟的人生),卻僅在開場口述提及,未在後續段落轉化為身體或聲音語言。這種符號消費,恰恰削弱了歷史事件本應具備的情感重量。
紀實劇場的倫理難題
製作團隊在節目單強調「向當年撐起臺灣經濟起飛的女力致敬」【3】,但實際呈現卻陷入再現政治的陷阱。當舞者以「受難者」姿態躺地旋轉,當電子音樂將女工訪談變形為音頻素材,某種程度上重複了歷史對這些女性的工具化——從經濟發展的勞動力到藝術消費的符號,主體性始終未被真正觸及。
值得對照的是,高雄市政府將事件定性為「工殤少女英雄」並建立勞動女性紀念公園,【4】這種官方敘事與本作的藝術敘事形成微妙對話:兩者都試圖對歷史進行「正名」,卻也都面臨將創傷轉化為某種意識形態載體的風險。
未竟的渡口:形式實驗的未完成性
平心而論,此製作仍具重要意義。作為台灣少見以地方創傷史為題的音樂劇場,其結合聲景採集與當代樂器的嘗試,以及演奏家與舞者共創的實驗性,都為紀實劇場開拓新可能。
然而若對照團隊宣稱的「讓故事不再凝止於船難時刻」,本作恰恰陷入另一種凝視困境:當所有藝術手段都服務於「重現」而非「重構」,當形式實驗壓倒敘事深度,歷史記憶反而被禁錮在當代劇場的美學裝置中。或許正如懸吊舞台不斷翻轉的水平線,這部作品正處於紀實與虛構、史料與藝術的擺盪之間,而它的未完成性,恰是留給台灣跨域創作的重要叩問。
注解
1、賴閃芳,〈何謂紀錄劇場及作用〉,「社會的戲劇:紀錄劇場節 3」。
2、Fischer-Lichte, Erika. 2008. The Transformative Power of Performance. Trans. Saskya Iris Jain.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3、《旗津白玫瑰.25記事》節目冊。
4、〈勞動女性紀念公園 Working Women's Memorial Park〉,「高雄市政府人權專區」。
《聲景紀實音樂劇場-旗津白玫瑰‧25紀事》
演出|新古典室內樂團
時間|2025/04/12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