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重分配《灰男孩》
5月
09
2025
灰男孩(同黨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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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鍾承恩(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關於《灰男孩》與馮馮自傳《霧航》之間的改編關係,已多有評論文章論述。而本次《灰男孩》的再演,引人注目之處則多落於蕭東意的表演挑戰。本文以林子恆版為基礎,繼續回到文本的討論上。本文的切入點為,如果我們回到獨角戲的演出形式來考慮,這整個說故事的機制反映出了甚麼樣的歷史認知?

《灰男孩》全劇的寫實基調,使故事的述說本身成為了真相的揭露。對於本戲的敘事邏輯而言,正如方爺爺因為缺乏了明確的檔案資料來得到清白,故事的述說本身,在戲裡戲外構成了平反白恐的有效手段。而最後方爺爺逝世後,只留下當代的照護者小任,向著觀眾透過再次講述「從前從前有個灰男孩……」的故事,為方爺爺「拾起叫做尊嚴的東西」;與開場時,毫無鋪墊地讓小鴨(少年方爺爺)的年輕身體,直接對著觀眾表演的狀態,構成了呼應的繼承關係。

考量到獨角戲本身的性質,每當方爺爺切換到美軍保羅、異性戀樣板的楊傑到恐怖化的國民黨軍官時,都明顯切割出了可資辨識的身體。相對而言,方爺爺與小任之間的轉換,除了年齡之外,隨著兩人在同性感情、面對國家暴力的不平感逐漸重疊,在此層面的角色轉換,不時產生了語言黏滯而轉換不及的自言自語之感。這與其說是表演上的失誤,不如說是敘事策略所導致的現象。

換句話說,身影間曖昧的重疊,如果不將其作為失誤,則可解讀為作為年輕一代太陽花學運抗爭者的小任,與作為白恐受難者的方爺爺,兩人成為了彼此的再現。而隨著方爺爺退出了敘事,故事的講述者被過渡到了小任的身上,當方爺爺正式成為了被講述的歷史、童話故事,自言自語式的獨角戲形式,儼然成為了當代運動創傷往歷史尋找對應標記的自我拯救。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當小任經歷了衝突現場中,與警察男友阿本的對峙而灰心喪志,從而將自己的抗爭受難經驗,與方爺爺的記憶劃歸於同一集體時,方爺爺的寬慰之語,反而站到了阿本的立場上,為阿本的「身不由己」說話。

這種不對稱性十分引人深思。在這裡,我們必須細細考量許多評論提及的,關於灰男孩的童話性,以及保羅、楊傑在這個轉喻中所扮演的角色。嚴格說來,儘管保羅提供了真實的情感經驗,但在灰男孩的童話架構中,保羅無疑更接近於神仙教父的角色,而不是灰男孩最終的戀愛慾望。實際上,即使小鴨被楊傑所拋棄、被斥為不正常的男人,但從後來與警備總部、國安高層的對峙中,楊傑始終是小鴨唯一的情感軟肋。而這份把楊傑當作白馬王子的情愫,從最一開始海軍生涯的崇拜,到鳳山招待所的性虐待中,將輪暴的施予對象幻想成了楊傑才能夠度過,讓小鴨與楊傑之間的關係,乃至於本身的性傾向與情感,都染上了一層難以與黨國切割的關聯性。

也就是說,如果楊傑才是那個自始至終慾望與歷史故事的起始點,這個愛慾的對象早已與軍國主義的、異性戀婚家的、反共抗俄的體制彼此百般糾結。而楊傑情書中的那句咒語:「你的身體是國家的,但你的心是我的!」則將這樣的愛戀慾望,硬生生拆分為了兩種精神狀態。一方面是去政治性的同志情感,另一方面則是政治性下的受難身體。

灰男孩(同黨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如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方爺爺會將情感投射在小任那個體制中的警察男友阿本。在阿本的扮演上,我們可以清楚地理解阿本的立場,在這裡警察阿本被描繪成一個對於政治沒有態度,只關心其職業身分的角色。而方爺爺與小任的最初接觸「兩個男人在一起真是不容易」與最後對阿本的同情,都訴諸了一種非關政治立場的情感關係。

在此種歷史記憶的傳承中,感性與政治性依然作為選擇題持續成為新一代同志情侶的矛盾困境,阿本「身不由己」的舊黨國牢籠繼續地作為阻礙同志間純粹愛慾的污痕或阻礙者。也就是說,《灰男孩》並不質疑這樣的命題劃分,或者說,作為數次被提起討論的關鍵改編句,這樣的命題劃分正是灰男孩所內心想望的歷史認知也猶未可知。繼承此命題的問題在於,當阿本與小任持續以這樣的精神分裂,配置著超政治的愛與政治性的兩難時,方爺爺的故事本身也被化解為了兩個單純的命題。

於是,當方爺爺的愛情被獻給了當代同志情慾的謳歌,身體化作了抗爭運動緬懷的聖體,他個人所剩下的只有那兩不歸屬的灰男孩童話,同時也是《灰男孩》難以處理而輕巧帶過的美國。當演出結束在「從前從前有個灰男孩……」時,方爺爺極其明確地被分配完成。當代的同志愛取得了他的精神,當代的抗爭者取得了他的身體記憶,而唯一能讓方爺爺曾存在些許逃脫希望的灰男孩故事,則被封存在當代對於白恐記憶的繼承之外,消散在當代劇場的美學語言中。

《灰男孩》

演出|同黨劇團
時間|2025/04/18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藍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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