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性的敵托邦:《灰男孩》的三層父權「同」話
2月
14
2023
灰男孩(同黨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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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江峰(專案評論人)


灰姑娘與灰男孩的三層父權童/同話

《灰姑娘》記述了位美麗卻經年飽受母姊欺負的女孩,在俊俏的王子舉行宴會之時,喜得仙女幫助,搖身變為難以方物的貴女。在午夜魔法即將失落當刻,她遺下一隻玻璃鞋。最終她被王子尋獲,幸福度日。

《灰男孩》化用灰姑娘之典,講敘主角小鴨半生顛簸,老年時作為方爺爺,和看護小任相遇而回憶過往的故事。小鴨年少與老鄉的海軍楊傑相戀,而兩人分離之際,楊傑的信直言本劇核心:「你的身體是國家的,但你的心是我的!」如此深情佔有,一如心繫佳人便不惜傾灑富權的王子,和為警不仁卻疼憐小任的男友阿本。不論灰姑娘、小鴨或小任,作為女性、陰柔氣質者或被插入者,皆避不過男人與國家,或說父權的宿怨。她們【1】的愛總待陽剛男人圓滿,或被自然地放進強制異性戀性(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中,或因其分離。【2】即便由原先的異性戀轉為當代同志故事,他們頂上,總有王權、國家與警力眈眈盤旋。

甚而,三者的敘事中皆充斥性與暴力:灰姑娘落下空洞鞋身,裸足等待王子親慰撫觸;【3】小鴨苦於軍隊的性慾與國家暴力,正如蘇珊.布朗米勒(Susan Brownmiller)認為,輪暴是男人集體對女性(性少數)的征服。共享她者的身體作為性物件,也是男人達到連結(bonding)與共享權力的方式,以期宰制並建樹恐懼;【4】小任則身處警力暴躁的學運臺灣,且其與男友的關係堪稱性與暴力的完美謀合。【5】父權男人的愛,常以佔有、暴力等姿態顯現。與其對立的她者,則是被追求、拋棄與擊打的父權財貨。楊傑的濃情蜜語,毋寧是三段童/同話中,驚詫揭見父權部署千年的互文網絡。


灰男孩(同黨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轉化陽性軍國暴業的陰性照護連結

任是《灰姑娘》與《灰男孩》同被陰霾,兩作卻也共享,抵禦陽性父權的陰性照護連結:灰姑娘受仙女襄助,如同灰男孩小鴨在海軍舞會因同性軍官情人妝點,成為派對焦點。亦驚似小任與方爺爺相識,忘年共遊同志酒吧的夢幻寫實,與小任為方爺爺奔走爭索國家轉型正義的肯認補償。

照護關係特殊之處,在於將他人需求置於自身之前。此種連結,履踐了自由女性主義的契約論觀點。傳統契約論者,如康德,所設想的人之尊嚴及理性,在霸權中常不復存在,且其忽視人的脆弱性──人類常需彼此支持,使照護成為基本需求──因而需要女性主義的革新。【6】學者Eva F. Kittay對話羅爾斯認為「有道德的人」所要符合的兩項描述,正義與善的能力,【7】提出了第三種道德標準,即「回應和照護」的能力。【8】

此故事中,照顧與被照顧者皆是性少數,形成了陰性的關係網絡。方爺爺與小任夜宴,一反先例灰姑娘的王子豔遇、灰男孩的海軍盛會都為父權及男人而生,此次,則是真正為了自身,以及關係、連結與愉悅。是否,灰女孩與男孩們,所應等待、追求的,並非陽性的慾望凝視,而是以陰性的連結轉化生命意義。

小任在照護之餘,幫助方爺爺找回人性尊嚴,正合康德、羅爾斯與自由女性主義的道德觀:正義、善與照護兼具的陰性美好。方任二人更有繼承關係:陰性吶喊,直面陽性父權的白色恐怖歷史。由同志捍衛另一同志的生命正義,反倒點明陽性社會中被忽略的陰性角落。最終小任無能幫助方爺爺聲討,揭櫫若欲落實正義及道德的社會,臺灣這片土地上,不論陰陽存有,人人皆對轉型正義有責,才能共同照護父權軍國的脆弱人性與殘暴史業。


軍警父權循環復燃的敵托邦臺灣

《灰男孩》雖非建構於架空背景,卻驚人地描繪了一個當代臺灣的敵托邦(Dystopia)【9】景色。敵托邦文學作品的特點有:極權與戰爭、噩夢現實與美好夢想的對抗、個人與社會的二元對立、扁平的人物、靜止的時間,以及充滿意識形態的教條與寓意。【10】此六大項目,在《灰男孩》一作小鴨的純真追尋與恐怖霸權之軍國及個體暴行間,好似無盡的殘忍中,歷歷在目。


灰男孩(同黨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此外,《灰男孩》更可說是脈絡式的(contextual)敵托邦作品。其對比一般敵托邦作品的線性敘事,更強調時間的斷裂與變化,以及循環的時間觀。強權雖常僅是過度,非永恆的控制,但總會死灰復燃。如同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之《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主線故事及其未來間的斷裂,【11】暗示性別階級與極權可能再起,【12】《灰男孩》亦並置小鴨之白色恐怖與小任之太陽花學運。兩者間時序的斷裂,使觀者隱隱憂心軍國暴力的復辟。

《使女的故事》與《灰男孩》共享了敵托邦的壓迫特性:反自由主義、【13】將他人視為工具、強制異性戀性、強暴等宰制手段。《灰男孩》從與《灰姑娘》的三層父權互文、陰性照護的連結思維,再至脈絡式敵托邦的道德警示,在在點提觀者,正義,常如鐘擺,不時偏離正位。無論過去、現在或未來,若非恆常思辨與實踐正義,父權與軍國的極權魔咒惜將縈繞難去。


註釋

1、在此,相對於男性常用之「他」,以「她」代稱共享陰性位置的三人。

2、楊傑後來選擇與女人結婚,且其從不認為自己是同性戀。此外,曾口出情切之言的他,後卻絕然拋棄小鴨。

3、裸足極具性暗示。暴力則可見《格林童話》的版本中,兩個姊姊在試穿鞋子時意圖削足適履,以及最終被小鳥啄瞎雙眼等血腥情節。

4、參閱Susan Brownmiller, Against Our Will: Men, Women and Rape (New York: Fawcett Columbine, 1975).

5、阿本曾以「用那根懲罰你」作為陽具與警棍的雙重暗示,兼具性與暴力之極。在此性玩笑之外,則是太陽花學運時,小任與阿本身為抗議者與鎮暴者的暴力相對。

6、參閱Martha C. Nussbaum, “The Future of Feminist Liberalism,” Proceedings and Addresse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 74.2(2000): 47-79.

7、羅爾斯更提出「原初位置」(Original position)之想法,代表人的個體本身作為終端。人本身的訴求會被尊重與看見,因為這是個體獨特的需求以及存在。參閱Asha Bhandary, "A Rawlsian Response to Kittay’s Dependency Critique," in Freedom to Care: Liberalism, Dependency Care, and Culture (New York: Routledge, 2019), 23-52.

8、參閱"A Rawlsian Response to Kittay’s Dependency Critique."

9、華語世界亦常翻作反烏托邦或惡托邦,此採用將Dystopia字首之音與全字之義皆譯之敵托邦。

10、參閱Amin Malak, "Margaret Atwood's "The Handmaid's Tale" and the Dystopian Tradition," Canadian Literature, 112(1987): 9-16

11、《使女的故事》主線故事之外,尾聲是多年以後的課堂,教師講起主線故事內容,作為遙遠不可考,甚至不可信的性別歧視軼聞。

12、參閱David Ketterer, "Margaret Atwood's "The Handmaid's Tale": A Contextual Dystopia," Science-Fiction Studies, 16.2(1989): 209-217.

13、國家體制之下個人自主(Personal Autonomy)因社會結構而難以行使與消失。國家應保障人民免於暴力威脅、獲得選擇權、不受家父長式法律的限制。當代的平等自由女性主義(Egalitarian-Liberal Feminism)重視正義與對生命政治、基本權益的保障。


《灰男孩》

演出|同黨劇團
時間|2023/01/07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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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男孩》最大的工程是進行更為精練的縮減,特別是全劇以「劇中主角小鴨的媽媽希望他不要去讀軍校」作為開場,並將這種輕忽母親告誡的悔恨充盈於全劇的縫隙之間,正呼應了《霧航》此書的副標「媽媽不要哭」,作為《灰男孩》暗藏於時代控訴背後的情感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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