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濃縮與時代對照《灰男孩》
1月
16
2023
灰男孩(同黨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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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吳岳霖(駐站評論人)

延續同黨劇團歷年對身份與國族認同等議題為主題的脈絡,《灰男孩》取材自作家馮馮的自傳《霧航》,既敷演BL戀情裡的浪漫與苦痛,更揉和白色恐怖與同志議題的視角,反射個人於時代的位置。基本上,《灰男孩》運用「濃縮」與「對照」的方式進行創作,先是將分作上、中、下三冊的自傳,濃縮為90分鐘左右的演出,再「對照」劇中原創角色,一位參與太陽花運動的同志男孩,既反應兩個相差數十年的時代,政府與人民的壓抑、或制衡關係,以及社會氛圍的差異;再加上,最後對於白色恐怖的平反申訴,替全劇留下充滿缺憾卻又開放的結局。

劇情和人物的「濃」與「縮」

馮馮的《霧航》是部架構龐大且內容繁瑣的自傳,循著時序講述他從中國數個省份、台灣、加拿大、再回到台灣的移動過程,呈現大時代下的家庭紛亂、就學受阻、身體侵害、匪諜疑雲、暴力審判等情節——讀起此書,多見痛苦且殘忍的歷程;或許正是如此,才如此深刻烙印在馮馮的身體,記憶成為文字,被鉅細靡遺記下也於書中娓娓道來。

但,《灰男孩》最大的工程是進行更為精練的縮減,特別是全劇以「劇中主角小鴨的媽媽希望他不要去讀軍校」作為開場,並將這種輕忽母親告誡的悔恨充盈於全劇的縫隙之間,正呼應了《霧航》此書的副標「媽媽不要哭」,作為《灰男孩》暗藏於時代控訴背後的情感引線。在此開場之後,《灰男孩》以倒敘的方式,藉著年邁的方爺爺(不久後,便會透露方爺爺就是年老後的小鴨),既是說故事也像擠牙膏一般,在音樂旋律裡慢慢揭露也反覆覆蓋曾說過的故事情節,形成我們所不曾知曉、也難以查核的「真相」。

《灰男孩》的劇情從《霧航》而來,但捨棄多數情節線,如與父親的關係、混血臉孔與血緣追溯、中學與大學的流轉、不同地區的軍中經驗、流鼻血後的就醫過程、離開鳳山招待所後的經歷等,編劇將其簡化為相對單線的情節演進,並將多地、多時的情節虛構至同一地點與時段之中;同時,人物也進行一定程度的混合,如劇中的楊傑,原型應是自傳裡的「祖義」,再加入單哥哥、楊新、黃義洲等人的形象與發生的事件。有意思的是,所謂的「濃縮」也讓部分情節的「情感濃度」更高,如劇中楊傑寫給小鴨的信提到「你的身體是國家的,但你的心是我的! 」,但自傳中則是「你的四分之一是屬於父母,四分之一是屬於國家的,四分之一是你自己的,另外四分之一是屬於我的。」1愛的力道,在《灰男孩》裡足足多了一倍。

整體來說,《灰男孩》實質是穠纖合度的,並無意過度宣染同志情感/慾、或是單向的控訴時代與軍方、政府。倘若我們已被《灰男孩》這些發生於真實時間裡的情節(包含暴力、誣告、監控、性侵等)所震懾,《霧航》其實是以數倍的劇情(不管是力度、或是數量)發生於馮馮的人生當中,更顯露身體、心靈與身份這些屬於個人的渺小,在政府制度、時代氛圍下被迫得成為極度微不足道的存在——這些被描述出來的內容,難以想像的程度超越八點檔,如同驚悚片一般,可能已衝破作者馮馮精神上能承受的邊際。

《灰男孩》的濃縮讓全劇更為聚焦,並排除自傳書寫的流水帳,以及長時間回憶下的重複與瑣碎,直指個人敘事背後的無能與無力——重點不在情節的曲折離奇,而是這些反覆的煎熬與凌遲。

特別是其以林子恆的獨角戲方式呈現,如表演範本2般演繹劇中所有人物,卻不落俗套、切換自如。以年輕到成年的小鴨,再到年邁的方爺爺,看似一人卻非一人的人物來說,林子恆彷若一個轉身、一次變裝、幾樣道具,無論是語氣、姿態身形,乃至於氣場,都穩穩轉換;同時,不同人物的嬌柔和陽剛,也不見表演可能導致的惺惺作態。林子恆的技法、經驗,也讓《灰男孩》的「濃縮」更為精煉,不止於劇本,更進入演員的詮釋。

灰男孩(同黨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從人物、情節到現實的「對照」

林子恆的單人表演不只有「小鴨」這個人物在老少轉換的身體與記憶,更因《灰男孩》的劇本設計,又添入另一人物小任的情節線,以及與他們相關的所有人物,將表演的詮釋深度拉入不同時代的角色設定,並透過小鴨與小任作為同志的同樣卻又截然不同的生命歷程,單刀直入議題表述的「對照」。

同時,也因為這樣的「對照」,讓《灰男孩》可以與自傳拉開距離。除了前述提及的情節濃縮、場景置換、人物重設外,連同主角本身的命名其實也有落差極大的改動——馮馮於自傳中的小名為「小虎」,而《灰男孩》則為「小鴨」。這樣的改動,或許也避免了自傳本身的虛實考證,核心價值乃是回應全劇所探究的時代,以及事件背後的意識。 


小任這個人物的出現,最直覺地呈現出「同志」身份在兩個時代下的轉變,並在所有情節的洩漏與推動下,成為方爺爺可以袒露自身過往的依憑與信任,最後導向個人記憶的彼此佐證,以及願意提出實質申訴——認知自己的「被迫害者」身份後,才能進一步找到替自己人生翻轉、或重新命名的可能。編劇更刻意藉小任的人物設定與他所觸發的事件,如男友為警察、小任參與太陽花學運等,於性愛過程、立院衝突、學運現場的警察打人等情節中,更加露骨地推動小鴨/方爺爺與小任兩條敘事線的並置,藉此凸顯政府權力成為暴力後的變、或是不變。不過,也因為《灰男孩》的敘事核心仍舊是小鴨/方爺爺,小任的情節對照其實明顯地比例不均——不管是情節本身的量體,或是兩條敘事線本身的震撼程度。


《灰男孩》之所以命名為「灰男孩」,乃是小鴨在美軍的派對上,如男子版的「灰姑娘」華麗登場,備受矚目——但,這個場景,以及他和美國軍官約翰間的關係,其實是主角一生當中極少數充滿明亮色澤的時刻。以「灰男孩」命名既是替主角(或是與他擁有同樣生命經驗之人)留下一點活著的希望,3甚至是在生命中的午夜12點之後,小鴨最後會成為誰?——或許,在《灰男孩》的劇情安排裡,讓小任出現,不只是作為生命最後一段時間的看護,更是讓困守於「小鴨」生命經驗的他,終於成為決定面對身體殘破、生命傷痕的「方爺爺」,不管是與小任一起踏入自己未曾去過的夜店,或是全劇最後向政府提出的平反。

雖然在《灰男孩》裡,方爺爺最後未能如願獲得補償,但也凸顯這類事件是整個白色恐怖裡未被記錄、尚未釐清的未知,因而留下《灰男孩》繼續被述說的必須,透過虛實交映來面對這段歷史的重述與重塑。同時,不管是迫害、還是彌補,自始至終都是政府自身的認定與操作——我們終究得繼續努力,但也無可避免地迎接挫敗。 


註釋 

  1. 馮馮:《霧航:媽媽不要哭》(台北:文史哲,2003年),頁758。 
  2. Podcaster吉米布蘭卡稱之為「只能說,有一本表演教科書叫做林子恆。」見其臉書,網址:https://reurl.cc/OEy0qA。 
  3. 如編劇之一的吳世偉想要說服邱安忱將劇名改為劇中使用的歌手白光歌名〈相見不恨晚〉,他這麼說:「我知道這對年輕觀眾聽起來很老,但是在這個動亂的時代,活下來就有意義,只要活著,都有希望!」參見齊義維:〈濃縮20個角色於一身 《灰男孩》 書寫被時代遺忘的角落〉,《PAR表演藝術》官網限定報導,網址:https://par.npac-ntch.org/tw/article/doc/GGLU85LVE8。

《灰男孩》

演出|同黨劇團
時間|2023/1/7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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