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我,難道歷史只是一片喧囂嗎?」
「訊息只是永無止盡的垃圾。」
「我也是這無聊又聳動的時代產物……。」
「酸臭是滋養人生的味道,」
「生命回過頭來敲了一記喪鐘…….。」
閉上眼睛,台詞像警句又像詩語,賣力敲打著耳朵;張開眼睛,看見的依然是個傳統作派的劇場:觀眾和舞台各據一半,舞台空間堆滿塑膠黃水果箱,天花板張網吊掛幾只舊鞋。這些「象徵」很可能為了匹配台詞:住在地下的人、遺失的上面的世界,或「生命就是一籃水果」、「用骨灰釀的酒」等等,然整體卻如一座舊貨倉庫,除了暗示蒙塵的灰黯記憶之外,再喚不出其他的想像。
舞台上五個角色:一個不知自己是誰的「某人」,一個不停上吊又死不了(因死過的人不會再死)的「詩人」,一個尋找共生烏托邦的「天使」,以及禮儀師和他的助手「大老二」、「小老二」,遍尋不到自己味道的設定讓人聯想徐四金《香水》裡的葛奴乙,但這奇異的空缺並非引發罪惡與愛絞纏不清的人間煉獄相,而是一股輕若鴻毛的哀愁。所有人物都像一枚枚符號,企圖為我們指認作者事先畫好的社會圖譜,只是行動之間卻仍帶著十足寫實意味。
那樣的違和感,就像話語高懸於雲端、從鳥瞰人間的角度發出陳義;嘴和身體卻沈實地墜落泥沼,拖著寸步難行的重量狩獵意義;兩者原本註定不相逢,勉強結合起來就像鳥和驢的戀愛──鳥只好落地踱步,驢只能佯裝會飛;死亡的則是觀眾的想像力。
因此當韓籍演員用觀眾聽不懂的語言,發出滔滔聲波;當大小老二在夕陽紅的背光下,一語不發橫著舞台交錯穿過,觀眾終於鬆了一口氣──雖然只有那麼短的片刻;說不定只是出於無心或無奈而鬆脫連結──終於有想像力可以呼吸的空間了。到底是語言找不到相適應的劇場身體,還是劇場身體找不到可行動的語言象徵,不便考證。語言象徵和劇場符號之間的異質,不是不能夠存在,只是應該互相辯詰、形變、或協調──有時讓位,有時越位,而非亦步亦趨緊緊擁抱;致使高蹈的飛不起來,務實的顯得矯揉,在既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間酒館的場所,一起失速墜毀。
因為剛從一個討論台灣歷史主體性的學術研討會趕過來,我無比哀傷地看著這齣戲。只有歷史,沒有名姓,豈止「某人」,彷彿島國的宿命。劇本取材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的《無路可出》,藉三個剛死的人,困於非天上非地下的虛構之所,不得不面對自我、互相折磨,因以形象化「在己存有」(being-in-itself)或「對己存有」(being-for-itself)的辯證。這種內向性、本質性的命題,在轉化為外向性、相對性的社會命題後,其實失去了辯證性,只剩下指認性。因而不管是韓國人、沖繩人、台灣人,二二八或光州事件,生態運動者或反跨國企業的勞工運動者,全都混糊在一種相濡以沫的哀傷無奈氣氛中,泯除了各種抗爭意志的差異性,不可能彼此辯證。對看戲的民眾來說,只能在詩意的朦朧裡去指認作者的社會理想所喻,除此之外,還真是無路可想。
《新天堂酒館》
演出|差事劇團
時間|2014/05/09 19:30
地點|台北松山文創園區多功能展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