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對話,深邃張力《三姊妹-人形機器人版》
9月
02
2013
三姊妹-人形機器人版(臺北藝術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810次瀏覽
劉純良(自由業)

這是一場從開始到結束都很有趣的演出,燈還沒暗,就能感覺全滿的觀眾席熱切期待著戲要開始,飾演弟弟的演員走出來,躺在沙發上看雜誌,中間還跑去調了杯飲料,機器人Muraoka也出來晃了一圈,沒什麼,一切都日常且平淡,只在這有意無意地現身中勾引觀眾的目光。舞台很簡單,客廳擺著一張沙發、一個茶几,以及幾張不成對的椅子;一個暗示著有二樓的樓梯間,一個開放式的書櫃,偶而隨風旋轉的掛飾,窗簾後的白牆面充當投影幕,看得出後面還有走道,還有別的空間可以去。

大姐回到家,姐弟彼此問候,燈才暗去。燈再亮,姐弟討論著父親遷移墓地的事情,姊姊說話比弟弟多,發話也總是姊姊開口,語言的節奏極其日常,甚至還有點尷尬,在平淡之中,與這個家庭有關的成員一一出現,不甚先進的機器人Muraoka問候家人,詢問買菜事宜,為日常生活的對話增加了新的節奏。

語言的節奏與重疊是三姐妹的有趣之處,人與人的對話,人與機器人的對話,機器人與機器人的對話,全都挑戰著觀眾對於人的定義以及關係的想像。對話的重複以及慣用詞語的來回出現更是有意思,整部戲在印象中最常出現的詞有這些:

嗯、不好意思、對不起(後兩者應該是同樣發音,依語境而譯意)

日常生活在對話中有這麼多虛詞,不是真的不好意思的「不好意思」以及「對不起」當然占了不少比重,停留在表層的對話也是數不清的多,每一個「不好意思」都勾勒著潛台詞,在這一刻或許是虛掩講話失言的不好意思,在下一刻可能是下逐客令的緩衝句。戲中深澤老師的愛徒中野要去新加坡了,光是「新加坡很熱吧」這麼一個開啓話題的前置句就出現了不只三四次,每一個人都小心地維持著客氣/客套的邊界,不得罪、不侵入、不選邊。

日常生活中的對話,有意無意間都有潛台詞,《三姐妹-人形機器人版》是一部充滿潛台詞的戲,也因此,看似表面的語言以及看似真誠的自我揭露,兩種語言的關係正如角色與角色之間彼此拋接球的關係一樣隨時轉變,自我揭露未必就誠實,表象的問候未必就只是表象,從頭到尾都難以定論。

人跟人之間不侵入、不得罪、不選邊,哪麼機器人呢?劇作家選擇了人形機器人以及身形確定是「機器」的機器人,人形機器人是么妹育美日常生活的替身,原本是為了她身體孱弱多病,以防日後她過世而製。但最後觀眾卻發現,原來深澤家一直聲稱過世的育美,根本只是毫不出門,連同住姊弟都少見到面的繭居族。真正最常見到育美的,是長相穿著都與育美相像的人形機器人Ikumi,以及負責家中包含煮飯等等勞務的Muraoka。面對著不同外形與功用的機器人,深澤一家人以及最後同聚在同一個客廳的這些人,在日常生活的客套中,點滴透露著人與機器人相處之間搖擺不定的心情與情感。人跟機器人之間的客套,相同於人和人之間的客套嗎?機器人能有潛台詞嗎?在對話過程中,機器人也會說「不好意思」與「對不起」,這些話語的緩衝詞,其落點值得玩味,而人對機器人說著「不好意思」與「對不起」的時機,也同樣有意思。

整場演出中感覺最真摯最惡毒的對話,如果不是因為人形機器人Ikumi的無心之言而發動,就是針對著勞務機器人Muraoka而來,事實上,沒有人搞得清楚Ikumi講話究竟是有心還是無心,是不是會因為自己失言而想掩飾尷尬?就外人看來,深澤一家都擺出人形機器人Ikumi就是妹妹的模樣,他們也因此被迫要在表面上看待Ikumi為人。深澤家的人就更矛盾了,一方面必須對外人擺出妹妹已經不在的樣子跟Ikumi互動,另方面卻又知道真正的妹妹躲在房間完全不出門,每一次Ikumi的出場跟退場總是如此唐突,誰也搞不清楚這之中是否有么妹育美的意志。這種種矛盾的心結,全都必須在輕描淡寫的日常生活中表達出來。於是乎,每一個發語詞的前後順序,每個對話時人與人的距離、肢體互動、音量大小,每一個深澤家在外人面前突然失態與暴露彼此相處拉鋸的瞬間,全都不容放過。

在安靜而日常的節奏之中,話語平淡到可以忽略,加總卻超越了每個句子的意義與力量。在日常生活虛浮的對話中,關係與關係另有一套書寫的劇本, 勾勒了所有未定的潛台詞與規則;一開始看起來可能對機器人嘲弄又沒禮貌的玩笑,看完戲以後,反而覺得真誠又親切,似乎毫無感覺的Ikumi「嗯、嗯」地回應著人,好像只是垃圾桶般輔助獨白假扮為對話,有時卻似乎有情感、有深意。兩度出現的么妹育美本人,緊緊扶著托盤的姿態,在人味中透著不自然,到底誰才像人,誰不是人?真的能分清嗎?

到最後,背對著觀眾跟客廳裡的大伙說話的大姊與二姊,反而讓人覺得最誠實。大姊理彩子說著如果自己也有個人形機器人該多好的嘆詞,是為了安慰被硬生生拔掉電源的人形機器人Ikumi,還是想感嘆人與人的關係之艱難? 二姊真理惠摸著人形機器人Ikumi的頭髮,比對妹妹說話更加親密,她所感到親愛溫柔的對象,究竟是Ikumi,還是Ikumi代表的妹妹育美呢?

儘管無從得知在日本對話的節奏是否真是如此,可以確定的是,《三姊妹-人形機器人版》,刻意在語言上貼近日常生活,無論是節奏、文字的內容、重疊的對話、不合宜的接話時機,全都如此相似。或許會有許多尷尬的時刻,就像全場期待的能量在燈暗以後,曾經一度因為不斷家常似乎毫無前進的話語而低落,可觀眾一旦進入了這個客廳裡,一起尷尬、猶豫、一起停留在表層、毫無前進時,每個看似輕描淡寫的交錯也就全都至關重大,我們也就一起進入了那些難以判定的潛台詞與劇本之中。

戲末,儘管么妹育美還在世的秘密被揭露了,儘管深澤一家人與在場目擊者對育美的繭居或弟弟明的小小失序各有解釋,這些解釋都還是得收攏在生活之中,不管是吃味噌煮還是烤青花魚,飯要吃, 日子還是要過。

《三姊妹-人形機器人版》拋出了人生的大哉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究竟如何定義,如何發展?什麼才是人?什麼是彼此善待?什麼是情感?有什麼是真的不可取代?於此同時,這些人生的大哉問,在整場刻意平淡的鋪陳中,揭示了日常生活的戲劇性,尤其是平淡語言在戲劇演出的無限潛力。說來,戲中幾個刻意製造的衝突與停頓,在平淡語言的深度當中,反而不自然了起來。這不自然不管是刻意作為還是修戲不及,幸好不但沒有脫離整體,反而提供了比較的基準,讓觀眾可以自己決定,什麼樣的節奏可以勾住觀眾,什麼時候,觀眾可以從旁觀者,轉為情不自禁身在其中。

《三姊妹-人形機器人版》

演出|日本青年團劇團+大阪大學機器人劇場計畫
時間|2013/08/24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
兩個劇目分在上下半場演出,演出意義自然不單純是揭示狂言的作品,而是透過上半場年輕演員演出傳統劇目《附子》,表示傳承傳統的意味,下半場由野村萬齋演出新編劇目《鮎》,不只是現代小說進入傳統藝能,在形式上也有著揉合傳統與現代的意義。
4月
08
2024
對此,若是回歸本次演出的跨團製作計畫的起點之一,確實達到了節目單上所說的「展現臺灣皮影戲魅力」。因為,除了現代劇場的場面調度、意象經營、表演建構,我們也能在作品中看見了「序場」的傳統皮影戲熱鬧開場,也有融入敘事文本角色關係演變的新編皮影戲,兼顧了傳統與創新的美感意趣。
4月
0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