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劇要說故事,但說的故事,若不只是故事,還能觸動兒童心理狀態的象徵,使他們心中的意識圖像開始產生變化,進而幫助他們釋放他們情緒內在驅力(drive)衝突時,這樣的故事我們就可以說它具有療癒效果。
在兒童的生長經驗中,由於一直處於被大人馴化、教化的身體建構,進而期待他們走向成熟社會化;然而,大人這麼理所當然的教養認知,也往往忽略了還孩子做孩子的權利,忘了真切看見他們表達喜怒哀懼的種種需要,而急著用大人的眼光與標準,將他們的情緒表達需要壓制下來了。比方孩子傷心、受挫、委屈時候的哭泣,不但不給撫慰,男孩更常被要求:「不准哭!」或「男生不要那麼愛哭!」又如孩子承受恐懼時,得到的回應常常是:「沒什麼好怕的!」或「你要勇敢!」如果我們大人願意多花點心思,先別急著去壓抑不平靜狀態下的孩子,將會更清楚透澈地看見孩子情緒內在之流需要被疏通往何處流去。
我先岔開《走在鋼索上》這齣戲本身,會談論兒童心理需求,其實還是扣住這齣戲中的題旨延展的。《走在鋼索上》敘說死亡,不可否認仍有許多家長老師,乃至兒童劇場工作者,依然認為是兒童不宜的議題。但這是大人自我意識的受限,卻要孩子也跟著自縛在一個看似安全卻保守的繭裡,我們是要讓每個孩子都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古墓派嗎?兒童作為一個體生命,既然是生命,生命的死生循環無可避免要去面對。就算不去看個體自我,那麼其他生命的存在,一樣會去看見他的欣榮與衰亡啊!
死亡不是不能談,而是要看創作者如何談。也唯有坦然、理性、平靜面對這議題,我們才能學習到更從容安定於當下,珍惜生命擁有,這是我們要教給孩子體驗很重要的生命課題不是嗎?所以像《走在鋼索上》這樣的兒童劇,願意正視此常在的生命課題,我是欣然樂見的。
然後我們來看看這齣戲如何說故事。就表現形式而言,採用了動畫與偶戲融合演出,在當代劇場此手法已不算新鮮,所幸這齣戲的動畫沒有喧賓奪主,恰如其分的與偶戲交錯疊合,推演著故事演進。例如戲中爺爺帶孫女埃思梅去海邊,幾個浪花拍打沙灘的鏡頭之後,回到偶戲,埃思梅央求爺爺背她,爺爺做了,但爺爺說埃思梅長大了快背不動,開玩笑要換埃思梅背爺爺,埃思梅也答應,結果卻連抱都抱不動爺爺。操作爺爺和埃思梅的偶師,完全把祖孫倆人身體接觸那種親密相近真切呈現,呼吸與情感流動在劇場內令人低迴沉吟不已,若光靠動畫持續描繪情感力道恐怕有所不足。
埃思梅總是在夏天暑假來爺爺家度假,但奶奶今年不在了,埃思梅問起,爺爺總是迂迴的編造美麗謊言,一會說她去一個很遠很安定的地方旅行,一會說她跟一個馬戲團去看表演。埃思梅不停問為什麼,她想知道奶奶為何獨自前往?她想知道爺爺何時可以帶她去?爺爺的態度就是曖昧猶疑不說破,也不拒絕,這種態度就像走在鋼索上,需要一直保持戰戰兢兢,每一句話都說得危危顫顫,小心翼翼。戲中埃思梅看起來是一個極有教養、端莊乖巧可愛的女孩,雖然無法再見到奶奶,也去不到爺爺編造的地方,但她小小的心靈似乎一直感覺奶奶仍在。小小的箱型舞台是爺爺的家,那小小的黑箱世界也是埃思梅的心靈世界投射,在暗中,點有溫暖的微光,所以埃思梅沒有那麼傷悲,或憤怒奶奶不在爺爺又不帶她去找奶奶。
有一場埃思梅睡不著的戲,她爬起來要爺爺說故事給她聽,要像以前奶奶給她說故事那樣。只見爺爺不慌不忙,慢慢走到埃思梅床邊,摸摸她頭髮、摟摟她肩膀,每一個細膩的動作,都讓人專注屏息,著迷於偶戲既真實又夢幻的表現特質。
故事最後,動畫影像停格在埃思梅畫的一張畫,畫中有爺爺、奶奶和她三人甜蜜和樂的樣子,畫被貼在冰箱上,冰箱旁則是一個瓦斯爐正在煮水,水壺水已沸騰,冒著蒸氣熱煙。一切都是無聲,很安靜、很抒情,卻雋永有味的畫面。
其實整齣戲至此故事描述都很抒情平靜,毫無跌宕起伏的轉變,可是看見水之沸騰,為何我們情感能跟著波動起伏呢?我想是因為在那些生活物件中,使我們看見情感的溫度,聯繫著記憶,未曾散去消逝,如同克蕾兒.馬可斯(Clare Cooper Marcus)《家屋,自我的一面鏡子》書中所言:「家屋除了是日常生活的功能環境(functional settings)之外,還容納著記憶的收藏品。物件、圖畫、家具、海報、裝飾品——這一切都使我們憶起生命中重要的人、地點、階段、經驗以及價值。」這段話可說是這齣戲最好的註腳了。
至於爺爺的謊言最後是否被戳破了,留下的想像空間頗耐人尋味。倘若那張畫代表埃思梅知道真相後的想念,那表示她的思念也有了宣洩;相反的,若爺爺還是沒告知真相,可是從埃思梅和爺爺互動的點點滴滴,以及尾聲那個恬淡又幸福的畫面所昭示,我相信埃思梅他日知道奶奶過世後,悲傷也能得到療癒的。
《走在鋼索上》
演出|智利多布雷劇團
時間|2015/07/11 14:30
地點|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