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致部落的情書——《熊下山 A!qlahang kumay wa》
10月
24
2022
熊下山A! qlahang kumay wa(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周家暐)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276次瀏覽

工寮前篝火閃動,故事沿今昔兩軸展開:一位想透過拍紀錄片拼湊病故母親生命圖像的女兒,經由叔叔阿貴、劇中今昔時空交錯的串接者,憶起兒時友伴Amiq與她參加摯友Kumu婚禮那一夜的故事。冷暖光區別現在與過往,兩個待解的謎推動戲的輪軸,一是女兒回到部落的動機:陰鬱的母親為何對成長的部落避而不談?究竟發生過什麼?另一個謎則是,不論此時彼刻,熊(kumay)下山的傳聞皆惶惶不安的包圍著人們,但承平時節、天無災荒,何來浪蕩之熊,逕自下山?

Amiq的故事漸次浮出,她站在暗黑田地中央亮起的舞台獲獎無數,父親因礦區意外亡故、母親上山工作失蹤,閃爍耀眼的她頓成部落耳語流傳的詛咒。被安排在柏油路一側的觀眾注定旁觀,多石的土地、近處平曠而後緊簇環繞的山,一片闃靜幽黑,使張燈結綵的歡騰在諾大空間中顯得寂寥難耐,部落地景與觀演位置勾勒出抽象心境。其他幾幕就地形地勢創造出的場面調度亦極具巧思,在玉米田搖晃光線裡的大縱走,使觀眾從觀者成為景中人,又或在緩升坡由低向上望至橋面所造成的窺視感。

然而也有未足之處,橋面上下突然跨越時空的母女對話,解決母女乖隔,卻困惑了觀眾敘事的合理性;為營造時代氛圍的裝置與標語卻因無暇停下、與戲連結不深而顯得多餘。


熊下山A! qlahang kumay wa(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周家暐)


從走讀到劇場

至此,容我先從夜裡的戲,回溯至下午的部落走讀,或者再更往前一點,回到兩年前我第一次看山東野,踏進部落,漫步在富世村,太魯閣族人細數部落遷移史,與戲劇兩條路徑輪替【1】。導覽、走讀——亦即以實際走訪理解地方——成為山東野創作的某個取向,我想這是因為戲發生的地方、戲裡扮演著的人,不單僅是演員扮演角色,而是他們就生活在其中、與此處關係千絲萬縷,且部落裡的人、地景、歷史文化亦非背景容器,它們對創作者而言是重要的潛在文本。

從《富世漫步》到《熊下山》,認識地方的任務從戲裡抽離出來,創造出與地方經濟相互支應的走讀模式【2】,以婚禮作為共同的主題,相互交織,成為彼此的線索:戲末投放的婚禮紀實影像,是走讀的入口,挖掘自父母衣櫃的七零年代影像遺產,共聚殺豬備食與鯉魚潭風景照必不可少;在戲中困住Amiq的土地,是漫步途徑的生薑田、破壞土壤的經濟作物;戲裡大喊的族語,則是下午喊過幾輪的髒話……。每當下午埋藏的彩蛋顯影,便滲入我對戲的感受與解讀,正因為這樣有意識的整體設計(儘管有分開售票),作為一個走讀與戲劇皆參與的觀眾,我著實很難分而論之。


熊下山A! qlahang kumay wa(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周家暐)


熊下山A! qlahang kumay wa(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周家暐)


一封致部落的情書

Kumu在結婚前夕落跑、Amiq選擇遠離部落,兩人的逃亡都源於部落過分黏著緊密的人際網絡,耳語漫天灼傷體膚,一個是剋父剋母的詛咒,一個因賣保險被視為不祥,部落/城市成為二種生活的選擇與想像,Kumu羨慕Amiq的自由,Amiq在城市實則也未曾自適,反倒眷戀Kumu擁有的部落生活。

兩人在林前彼此羨慕、爭吵與和解的場景,使我連結起下午Apyang(走讀帶領者)靦腆地說起他的歸鄉,家人問他留在部落要幹嘛?我突然理解了一些困惑:為什麼走讀不是帶我們往支亞干部落的傳統領域深入,而是在Apyang家的土地上,走過他四處奔走才得以復植的小米田、介紹與夥伴逐步搭建起未來食農與編織體驗的工寮,又或分享自己與寡言的父因搭建雞舍而逐漸熟稔的默契?這些看似非常私人的剖白、自我實踐的訴說,豈不正是Amiq與Kumu兩種待解人生選擇的答案?

家園本非烏托邦,但何處為家、何所安居為家?導演尉楷不再是《富世漫步》裡大同大禮部落的外來者,熟稔的支亞干成為黏著的田野地【3】,但如同Amiq與Kumu從無所安居到安於所居,是自我的選擇、協商與承擔。「熊來了!」像是漢人對小孩說:「警察來了!」、「鬼要來抓你了!」的嚇唬,不存在的熊,是自我塑造的不安、是兀自繁殖的恐懼、是部落人際網絡的織錦,是長輩問你回部落要做什麼的質疑。與其說這是一場以部落婚禮為名的走讀與戲劇,我覺得更像是創作者們寫給部落的一封告解與情書,含情委婉,曲盡衷腸。


熊下山A! qlahang kumay wa(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周家暐)


熊下山A! qlahang kumay wa(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周家暐)


面對熊的時刻:今天就是明天,未來就是現在

和解的大結局裡,眾人在婚宴現場唱起〈明天會更好〉。弔詭的是,女兒再沒有出現,觀眾與演員一同滯留在過去的時空裡。我徒留懸念,好奇那位帶領觀眾開啟今昔兩端的女兒,最後如何在紀錄片裡擷取詮釋,回望部落?另一種劃破現實與虛構的解讀或許是,昔日角色的未來便是演戲觀戲的現在,〈明天會更好〉成為此次作品的精神喊話,而女兒便是未竟的創作者,只能以未來的實踐回答這個問題,以至於在此銷聲匿跡。

像我這樣將戲劇的指涉及其不足,與創作者的現實意圖和可能投射混為一談、將走讀時所觀察到的線索作為解讀戲劇的鑰匙,我想未必所有觀者都會同意,然而戲劇究竟應不應該只將其視為一個自我完足的封閉系統去討論(也就是就戲論戲,切割走讀與其相關言說),還是有一些戲,它演繹的場域與其複雜包裹著的、蔓生交錯的行動,注定與現實有涉?

以上觀點見仁見智,願受指教。不論如何,我想熊是真的下山了。曾被恫嚇「Kumay wa!」的小孩,終能將不存在的熊,繪出形體、附以面貌,造出一齣戲,直直面向牠,彷彿部落青年返鄉後自此地寄出一封射向自己的信——不論在哪裡遇到熊,又或是遇到什麼熊——敬請無所畏懼。

 

註:


  1. 《富士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是山東野表演坊2020的作品。
  2. 《熊下山》與「阿改玩生活」共同製作,形成「支亞干部落×走讀體驗×劇場演出」模式,詳可參活動頁面:https://reurl.cc/LM94L9(檢索日期2022/10/15)。詳可參《空間、凝視與在場:劇場作為一種導覽的新樣態》:https://ntuplus.ntu.edu.tw/?p=1467(檢索日期2022/10/15),側記導演對創作身分與關係網絡的想法。

《熊下山 A!qlahang kumay wa》

演出|山東野表演坊
時間|2022/09/24 19:00
地點|花蓮縣萬榮鄉西林村支亞干部落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加冕禮成,除了至上的冠冕,馬克白又以垂落的破鑼為假面,不露真容地竊佔所有明日。但白大鉉告訴我們不必絕望——表演雖一度弄假成真,但舞台與演出早已設下時限,冠冕由塑膠所製、銅鑼既不能重圓,權力者當然不能永恆在位。
11月
19
2025
全劇的短景皆以相對輕薄的篇幅展演,可見演員不斷於不同角色之間轉換的功力,篇幅的短促卻使人難以得到深刻的印象,同時也較難深入理解角色內心,以寫實表演為基底的處理手法,似乎難以讓這些現象的荒謬性成為真正的奇觀。
11月
17
2025
《寶島一村》不僅是一部關於眷村的戲,更是一場關於「如何再現歷史」的劇場體驗。它讓觀眾在回味與疑惑之間,重新經驗歷史作為一種活的行動——可被身體感知、也可被再度想像。
11月
14
2025
《了解了》有以表演者本身精湛實力收服觀眾的讚嘆,也有在觀眾佈下的陷阱裡努力存活下來後的拍手叫好,段子《ABC》結束得無厘傻氣,觀眾仍報以客氣禮貌的笑聲作為回應。
11月
12
2025
然而刺激越是強烈,亞洲就越是被概念化與抽象化。以小吃攤為中心的雙層設計,更強化了「亞洲作為他者」的舞台效果。當兩位食客上前,他們碰到的不是在乙支路三街或者西面經營布帳馬車的某位南韓大叔,而是旅外已久、表演資歷深厚的Jaha Koo。
11月
07
2025
當所有藝術形式都可自由融合,馬戲若不再以其獨特的身體語彙說話,終將在劇場化的潮流中被同化。而《奔》的美,在於它如何赤裸地呈現了這個時代的疲憊與矛盾——亦讓我們看到馬戲正奔跑於兩個極端之間:渴望成為詩,但也害怕失去根。
11月
07
2025
兩個移動遊走式演出,不約而同皆以環境為主角,由於人的行動及介入而構成新的意識邊界:直視早於人類存在的世界,裸裎人類存在的本質。劇場創造了一場集體在場的無人地帶,讓人重新體驗:為何是人?因何而活?
11月
06
2025
《2064:奧運預演》誠然是一個較為「獨派」理想主義式的想像。能夠處變不驚、能夠包容異己,甚至在坦克出現時人民會齊心擋在槍砲之前。除了作為「他者」的 Ihot,以及最初搶評審席的辯論戲碼之外,少了些較為矛盾或對立的聲音。
11月
05
2025
《2064:奧運預演》並無意處理上述現世預言般的想像,因而讓「未來」成為「不可能的現實情境」之代稱,藉由翻轉不可能為可能,將現實世界因「幾乎不可能發生」而缺乏著力點的諸多爭論搬上檯面。
11月
05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