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愛情的現代潰爛《愛朦朧,人朦朧》
11月
24
2015
愛朦朧,人朦朧(表演工作坊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93次瀏覽
吳岳霖(專案評論人)

以「朦朧」為名,在投影幕上升之後,是個七彩、浮誇、如童話故事般的客廳,清晰、亮眼卻又刺目;於是,朦朧的到底是什麼?是愛情?是人性?還是……什麼都沒說?

表演工作坊三十週年大戲《愛朦朧,人朦朧》,延展表演工作坊改編歐陸喜劇的路線,在《一夫二主》(1995)、《一婦五夫?!》(2001)、《威尼斯雙胞案》(2004)等改編自義大利劇作家卡羅‧高多尼(Carlo Goldoni)的經典喜劇後,以法國劇作家皮耶‧馬里福(Pierre de Marivaux)的Le Jeu de l'Amour et du Hasard為對象,由丁乃箏翻譯、改編、導演。不過,未如《威尼斯雙胞案》等作以歐式服裝、場景、譯名維持原著的模樣,並多為情節的調動與重詮;丁乃箏更大幅度地將此劇「在地化」,將時空位移至1970年代的台灣,安放新的詮釋空間。於是,如此改編好似皮耶‧馬里福對義大利喜劇的重新化用、截長補短,大致維持了原著的核心價值,包含對愛情、婚姻的質疑,並且用大量緊湊的對話去推砌情節等。

由於文本本身堆疊出了厚重、豐盈的喜劇基礎,幾位演員ELLA(陳嘉樺)、樊光耀、屈中恆……都在肢體、口白極度釋放;特別是首度演出舞台劇的ELLA以她在歌手、主持、電視劇等穿梭的表演經驗,以誇張、綜藝感十足的語彙將小丁子這個角色表現地搶眼。演員們將許多動作「程式化」,用以表述人物性格,像是龍公子(樊光耀飾)反覆地甩髮、滑步以及定點,展現他作為富家公子的特質,更如前輩明星(如高凌風、劉文正等人)擁有招牌動作。不過,《愛朦朧,人朦朧》在飽滿的喜劇張力裡過度地「綜藝化」(有如綜藝節目會出現的爆笑短劇),反讓非主角且調劑性十足的典型喜劇人物麗止特(劇裡改為小丁子)、阿樂甘(劇裡為老鄧,由居中恆飾演)更為搶眼,並且明顯地掩蓋住女主角席勒薇雅(劇中人物朦朦小姐,由劉美鈺飾演)的光芒,甚至整個宣傳重點早就移至偶像明星ELLA身上。同時,此作雖添加曾馨慧的現場演奏、演唱,以邱比特現身,看似用音樂統合整個作品,卻也在本就飽和的戲劇結構裡畫蛇添足,塞的過滿而缺乏喘息的餘地,並且多半作為過場,未有更實質的劇場效果。

《愛朦朧,人朦朧》最有意思的設計大抵是將整個故事場景設定在1970年代,並且反覆聲明是「台灣風靡瓊瑤時代」,以及是「位於台北陽明山瓊瑤式的別墅」。於是,原本過於誇張、煽情的原著台詞都因瓊瑤而能夠被轉譯地合理化,甚至更加地誇飾。這樣的作法聰明也取巧,同時能夠喚醒觀眾對瓊瑤戲劇的記憶(像是第52屆金馬獎頒獎典禮,蘇有朋與林心如上台頒獎時響起《還珠格格》主題曲作為背景音樂),而有復古意味。台詞間充斥著那個時代的產物:二秦二林、庭院深深、幾度夕陽紅、青青河邊草等,但似乎也被侷限住特定族群的共同記憶,成為自我追憶的濫觴。此外,《愛朦朧,人朦朧》看似延續原著討論愛情的概念,有意去批評社會中的真相,卻也在浪漫愛情裡被掩蓋,真正推動情節與內涵的竟變成瓊瑤式的情愛糾葛,所謂被揭露的真相早已蕩然無存,也不被記憶。劇中雖仍鋪陳了不少對階級地位、金錢、愛情、婚姻、價值的相互質疑與激辯,卻在這個如「成人童話」的空間裡,被那粉紅的光線、斑斕的塗鴉、浮誇的裝飾,不只化為陳腔濫調的無病呻吟,更像是毫無反省能力的自曝其短。所有的諷刺口吻,也都在反覆的包裹、無意的操弄間,殘存無厘頭的笑鬧。最後,終會導向一個浪漫愛情喜劇的大團圓,毫無意料可出。

更為便宜行事的是,《愛朦朧,人朦朧》本該與時代/現代進行對話,卻又過度保留了17世紀的舊思維,用以暴露社會真相的手法實以二元對立的方式進行書寫。在綿密連環的對話間,只為展示主人與僕人間的身分落差。像是喬裝成龍公子的老鄧與偽裝為朦朦小姐的小丁子,兩人不斷地用錯誤的成語互褒,以蓬蓽生輝、畫蛇添足、花團錦簇等形容打扮,以迴光返照說明現況等。或是,以龍公子的紅酒對照老鄧的米酒、蛋炒飯。看似人物本身性格、出身的素描,卻削去了該有的揭示與諷喻,僅流於階級的炫耀。同時,刻板印象的濫用更是此劇特長,像是人物刻意地咬文嚼字、口音使用,都硬生生地刻劃出我們對貧富的既定樣貌;幾段台詞使用的「老處女」、「沒人要」、「高富帥」也都凸顯了此劇缺乏性別意識的情況,未因時代推移而有更深入的探討。最詭異的刻板印象,更在整個作品所刻意打造的「法國想像」,從戲中的人物名字、穿著、對話到舞台空間都洋溢著唯美、夢幻氛圍,但法國真是如此?或許不過是詮釋者自己不食人間煙火的投影吧。

編導丁乃箏在節目單裡這麼說:「心想有一天一定要拿到【表坊】來做,皮耶的作品幽默中有對時代的批判,與【表坊】為時代說話的精神是相通的。」看似作為她編導《愛朦朧,人朦朧》的野心,同時也替表演工作坊歷來的作品下足宣言。只是,《愛朦朧,人朦朧》在挪移「古典愛情」到現代的過程裡,卻僅是回到編導個人的生活時空──1970年代,甚至還拉了瓊瑤下水、作為背書。我所質疑的是,站在2015年的台灣以17世紀的法國作品與1970年代的台灣對話的意義何在?甚至綜觀表演工作坊近年的作品,多半徘徊於創作者個人的時代背景、思維傾向,更有多數作品早已與時代脫鉤。戲劇作品傾向商業並不一定得被質疑,但從戲劇本質裡掏出什麼,才是創作的核心。有如《愛朦朧,人朦朧》的主題曲「朦朧的愛」,在沙啞的嗓音裡卻只唱出初淺的愛情,也與戲本身平行存在;那麼,不再能夠與時代對話的作品,就算存在現代,也即將潰爛。

《愛朦朧,人朦朧》

演出|表演工作坊
時間|2015/11/22 14:30
地點|台北城市舞台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本劇將散文當作抒情的媒介,也就是作為表達個體情感及傳達概念的工具,同時低限度處理言說主體(角色)的特殊性,讓語言成為真空的、沒有物質基礎的抽象概念堆疊,看似觸及許多議題,實則遮蔽了特定話語及其意識形態。
9月
18
2025
新作《天亮前的愛情故事》,雖然對題材的處理與表演形式的選擇,稍嫌保守,但製作規模與演出品質都有不錯水準,仍值得肯定。另一方面,我也期許這群年輕創作者,未來對創作能有更基進的思考:對生命課題與人我關係的探討,不止於個人情感層次,而能有更具政治性、社會性的辯證。
9月
10
2025
這場演出延續了這股真摯力量,從創作到呈現,從身體實踐到語言敘說,都回應著當代的核心提問:在深偽技術能模擬一切的時代,如何確立一個真實的「我」?答案或許就在這群青少年身上。他們不完美,卻誠實;並不無瑕,卻令人信服。
9月
01
2025
《Z劇》特別之處在於華裔離散者的自述,從個體的境遇娓娓道來,其表演形式令人想到話劇。不過,Z劇沒有特別去經營講述的文體,講究語自身的詩性,而比較像是直陳式的報告,但若推論它是「報告劇」,卻又不是那種夾帶剛性左翼的視角,強調史實、社會或歷史事件的劇場形式。
8月
19
2025
當社會從宗教、家族轉向個體化與數據化,真正能給予安全感的反而是那份「被無條件接納」的關係。音樂劇透過舞台與現場的即時共感,讓這份訊息有了實體出口,也讓觀眾有機會暫時卸下屬於這個時代的「貼紙焦慮」。
8月
18
2025
在《小雪》之中,余品潔猶如巫女,召喚父親一同想像未能完成的歸鄉之旅,進而和自己重新繫上親緣的紐帶;余父同時又是生命的先驅者,與女兒一體雙身,為年輕的靈魂們指路提燈。
8月
14
2025
五位表演者齊步同行,持續向前進,象徵生命進程,是有力量的設計,且引人共鳴!可是,利弊同在──也正是在此刻,五人之間在能量專注度、表演意識投射狀態的的差異顯露無遺,並未能做到「同在」。
8月
07
2025
它在改編的過程中雖有創意閃光,卻缺乏整體敘事的掌控與主題的聚焦。整場演出改得不夠果決,也寫得不夠深刻,既無完整承襲原著的精髓,也未能發展出自身的獨立語言。
8月
07
2025
在為《至尊大劫案》進行各種意義詮釋時,也不該忘記這是一齣台灣劇場並不那麼常見的喜劇。破除「文以載道」的沉重壓力,所有影射點到為止,《至尊大劫案》以精準的舞台調度、突如其來的轉折、演員絕佳的默契與丟接節奏引人發笑
8月
05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