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劇團作品向來風格強烈,視覺鮮明,媒介多元、跨界,融合劇場、美術、雕塑、裝置等不同藝術領域,以圖像畫面取代語言文字,幾無情節敘事,亦無人物心理建構,而是藉由諸多意象,悠靜而緩慢地流轉、交織,基於觀者意識(或潛意識),自發感覺,自組意義。流動的視覺語言,超脫了客觀真實侷限,時常讓觀者宛如置身夢境般,自由無拘。同樣地,電影導演大衛林區(David Lynch)的影像非線性敘事風格,常被認為具有夢的本質,邏輯不斷跳躍,現實與夢境重疊。此次河床新作《夢見大衛林區》,以劇場形式重新演繹大衛林區,從戲名所見,不在於複製其作品,而是更進一步將其夢境化。這場如夢之夢中,兩者相會所共構而成的,是類似風格加乘,還是不同媒介抗衡?抑或一方成了另一方的美學附庸?
舞台兩側,空間迥異,一邊,如斑駁牆壁的屏幕,另一邊,兩層樓的建築結構。戲初,身穿紅衣的女子,緩緩拖著地毯進入,踏其上,搭以簡單箱、椅,即刻建立起房間環境,同時以詭譎音樂襯底,亦預示了全戲驚悚氛圍。半晌,電話響起,又瞬間掛斷,此女離去,另一女徐步走出,兩女錯身間,情境改變,於是,電話聲響成了場景切點。此般畫面轉換、融接,建立了形式邏輯及形變速度,某種程度上,呼應了影像鏡頭剪輯語彙。
整場下來,沒有線性敘事,棄絕角色深度,鮮少對話交談,充滿零散畫面,在不同區塊之間交錯浮現:女子拿著小型攝影機,聚焦下體,不久,像是分娩般,從產道處拿出一只小人偶,一切過程同時顯影於側邊屏幕上;一名謎樣瘸子走出,踽踽獨步,嘴裡咬著一根管子;建築下層,一名穿戴三角神秘帽罩的白衣男子走出,一名白衣女子走近,漸漸解開男子上衣;建築上層,一間鵝黃色房室,一大片鮮豔直映眼簾,身穿粉亮色系性感衣褲的女子,彷彿騎著馬,上下擺動,半晌,一柱白管冉冉而下,直入女子口中;影像中,時而女子被大布包裹起來,時而浮現女子五官,片裂,重組,交融、幻變……
一幕幕場景,如夢似幻,讓人聯想到大衛林區多齣作品如《橡皮頭》(Eraserhead)、《藍絲絨》(Blue Velvet)、《內陸帝國》(Inland Empire)等影片中的經典鏡頭。這些諸多劇場畫面結合了演員肉身與虛擬影像,而影像又結合了錄像投影與即時攝影,彼此脫離時序,各自獨立,毫無因果關係,但同處在一種緩慢頻率及詭譎氛圍之中,焦點清楚,色彩鮮明,人物行動甚少,形塑宛若雕塑。整體視覺上,一如河床劇團以往風格。
然而,在大衛林區電影中所刻劃的世界或角色,不論多麼怪異,仍有跡可循,使觀眾有路徑,可貼合角色心理,於是,他們的癡戀、激情、恐懼、掙扎、苦痛,皆成了觀眾進入劇中世界的基礎,同時,也是引導觀眾一步步落入這懸疑陷阱的誘餌。每一個情緒飽滿、衝突激烈的場景,都讓觀眾如臨其境,時或隨同角色恐懼攀升、痛苦加劇,如實如夢,時或情境跳躍,身份移換,轉折不斷,甚至荒謬。使勁逃脫,卻也無力逃脫,如薛西佛斯般,被困鎖在一座又一座循環不止的噩夢迷宮中,造就了人無以抗衡宿命的悲劇性。
相較之下,《夢見大衛林區》像是把鏡頭拉得更遠、更後面,或說,以較冷眼的視角,窺視一切。每個片段中,場上人物移動緩慢,並且在去脈絡的情況之下,直入驚駭氛圍、肢體扭曲、表情掙扎等狀態。表面上,似乎可說時間暫時停止,如景框凝結;狀態延續不斷,如回憶再現。實際上,更像將諸多情境經過鋪陳及發展過後的「結果」直接表露,形象既定。一連串的狀態展現,因內在情緒抽空而全然外顯,又因外顯情緒缺乏張力支撐,使得人物如置身表現主義畫框般,卻沒有表現主義畫作的呼吸、血色與脈動。夢境不僅與現實拉遠了,亦變得散裂,人物、場景皆成了符號,一舉一動、百般情緒皆化為整體圖像一隅。
因此,《夢見大衛林區》一方面雖維持了河床劇團既有的風格美學,但另一方面,看似凸顯了原作悲劇面向,實則緩解了原作悲劇力道。一幅幅由疑懼與暴力構織而成的畫面,神秘而瑰麗,然不具任何崩壞與頹敗的威脅,以致其景觀敘事,鮮豔而奔放,爛漫而溫馴。
《夢見大衛林區》
演出|河床劇團
時間|2015/11/28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