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譯的台中(歌)劇院《萊茵黃金》、《魔時尚》
10月
06
2016
萊茵黃金(台中國家歌劇院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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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茵黃金》

演出:西班牙瓦倫西亞蘇菲亞皇后劇院(Palau de les Arts Reina Sofia )、拉夫拉前衛劇團(La Fura dels Baus)、NSO國家交響樂團

時間:2016/10/02 14:30

地點:台中歌劇院大劇院

《魔時尚La Mode》

演出:向井山朋子(Tomoko Mukaiyama)、義大利狂迷現代芭蕾舞團(Spellbound Contemporary Ballet)、伊東豊雄

時間:2016/10/02 14:30

地點:台中歌劇院大劇院

文 白斐嵐(專案評論人)

風雨多年的臺中歌劇院終於盛大開幕,成為三十年來繼兩廳院之後的第二座國家劇院。然而,在伊東豊雄仿擬自然、打破內外空間侷限的建物上,斗大的「臺中國家歌劇院National Taichung Theatre」令人忍不住要脫口而出:「你超譯了」。但,是誰超譯了誰呢?這棟背負著文化圈沉重期望的有機結構體,究竟將自我定義為歌劇院還是劇院,像是個無人敢攪動的問題。試營運開幕至今,所有的媒體關注焦點都集中在伊東豊雄的建築美學,將開幕視為建物發表會,而非一間即將啟用的劇院。對於前者,我們已聽得太多,但終究是演出本身,讓(歌)劇院成為(歌)劇院。於是,就讓我們回歸作品吧。

以西班牙瓦倫西亞蘇菲亞皇后劇院(Palau de les Arts Reina Sofia )與義大利佛羅倫斯五月音樂節(Maggio Musicale Fiorentino)共製的華格納歌劇《萊茵黃金》作為開幕演出,算是讓「歌劇院」三字名正言順,卻也讓我們快速重溫了這些年來關於「沒有歌劇傳統的台灣為何需要一座歌劇院」的討論。如今木已成舟,如果說臺中歌劇院的建造是為了實現「每座偉大城市都有一座歌劇院」的想像,那麼以「移植歌劇傳統」作為起點的動機,最後卻導向選擇「非傳統歌劇」的階段性結局(意指從構思到問世的階段,開幕後自然又是另一階段的起點)。《萊茵黃金》並非那些連接著歌劇院與時代通俗美學的義式浪漫歌劇【1】,而是華格納以哲學革新音樂,將劇場「總體藝術(total art)」拉抬到全新境界的美學企圖。至此,走進歌劇院不再只是為了享受故事、享受社交、享受一個晚上的好時光,而有了更崇高的、關乎於個人意志的目標,昇華感官愉悅至超脫智性。

從這背景來看,臺中歌劇院捨棄近年來國內多次嘗試的自製歌劇【2】,反邀請了來自巴塞隆納的拉夫拉前衛劇團(La Fura dels Baus)之《萊茵黃金》當代版本演出,與呂紹嘉帶領國家交響樂團詮釋下的十九世紀華格納聲響成了最有趣的對比。華格納在聲音上追求純粹,在音樂上追求絕對,他的作品也間接進入了追求國族純粹、彰顯意志絕對的時代浪潮中。而拉夫拉前衛劇團卻恰巧是在類似的集權浪潮中反抗而生的團體。成立於後佛朗哥時期(1979年,佛朗哥過世後四年),主創者皆經歷了那段獨裁壓抑的年代,於是他們混入節慶、遊行,從庶民生活迸發極大能量,挑釁而張揚。他們的「總體藝術」不再純粹而集中,而是充滿自由的眾聲喧嘩。近年來,雖然拉夫拉前衛劇團不再需要與獨裁政權對幹,甚至接了不少宣揚政權、資本企業的大型戶外演出,卻依然保有其走入群眾、挑動群眾的危險張力。於是,向來被視為「不好聽」的華格納音樂,成為拉夫拉的渲染素材。藉由3D投影、機械巨人、懸掛手臂,將古老日耳曼神話預言打造成充滿科幻感的未來世界;同時,一如劇團一貫方向,卻保有最手工的劇場特質,以人力操控機械,以人煉金,甚至以人來代表劇中「惡之核心」的指環。神話與未來、菁英藝術與群眾、超我意志與感官渲染、機械結構與手工操作──與其說此部《萊茵黃金》帶來了何種衝突美感,不如說劇場一直都是以衝突前進之處,而既然無法為「(歌)劇院」定義,不如乾脆以此作彰顯矛盾本質。

從十九世紀到二十一世紀,我們對於「總體藝術」已經有了很不一樣的想像。若說華格納是由內向外,試圖以劇作觸及社會;拉夫拉劇團是由外向內,帶入街頭群眾的能量;那麼為中劇院開幕,由向井山朋子(Tomoko Mukaiyama)擔任藝術總監與鋼琴家的《魔時尚(La Mode)》【3】,似乎又多走了一步,消弭內外界線。由伊東豊雄建築設計事務所與安東陽子共同設計的舞台上,模仿歌劇院管狀建築結構的兩塊織物懸空倒掛,將劇場內外連成一體。此外,觀眾不須再死守台上台下分野,部分觀眾得以站上舞台,在演出者之間遊走。他們也成了另一群觀眾眼中作品的一部分。開場後,台上一片迷濛幽暗,分不清誰是觀眾、誰是演出者。接著,我們慢慢找到一種默契,得以辨別那些「發動者」。他們亦或包裹著黑布蠕動聚集,或有一人在聚光燈下獨舞,或散落四處緩慢褪下身上衣物,蜷曲軀體。在此同時,鋼琴家以赤裸琴音與加工的電子聲響時而爭競,時而唱和。各元素安然自在的佔據各方,彼此相繫於一道薄膜般、幾乎看(聽)不見的界線。

平心而論,撇開《魔時尚》以消費時尚發想的主題不提,這場演出最搶眼的反倒是在舞台上發酵的觀眾反應。舞者混在人群中,他們的動作細微而收斂,觀眾隨即如有機形體般產生反應。先是微微散開,讓出空間,等到安全距離重新確立後,遠方的人群開始移動、靠近(不知若此作品在其他城市演出,是否會生長成不一樣的有機形體)。在這本能地觀看行為中,卻也透露了觀看行為的制約。當鋼琴家與獨舞者共同演出時,只有少數觀眾找到了可以同時看到兩人的方位,大多數人則選擇背對鋼琴家,專注地盯著舞者看。儘管我們離開了傳統歌劇的年代已久,儘管創作者那麼處心積慮地重整劇場裡「總體藝術」的權力分配,此刻聚光燈下的平台鋼琴,卻依然像隱身於黑暗樂池般,被視而不見。於是,這七十分鐘《魔時尚》的舞台,彷彿見證了劇場與眾人的關係,伴隨著困惑、恐懼、好奇,還有因先入為主經驗所侷限的視野。至於創作者、表演者,正是那些以細微動作攪動有機形體的發動者。

一齣當代歌劇製作、一個跨界跨國製作,《萊茵黃金》與《魔時尚》似乎為臺中(歌)劇院找到了一個兩種超譯都能成立的空間,就姑且讓我們解釋為「總體藝術的跨世紀實踐」吧(所以,這正是為何選擇了華格納而不是義式歌劇)【4】!畢竟,身為台灣人,實在太擅長命名矛盾的自圓其說。只不過,身為台灣人,我們卻也太明白名不正言不順的步步窒礙。

註釋

1、歌劇在西方世界最早也是大眾娛樂起家,歌劇院自然也就成了市民生活的一部分。

2、或許還有些現實面的考量,這方面我便不得而知。

3、主創團隊尚包括:作曲亞尼斯.齊立雅吉迪斯(Yannis Kyriakides)、共同編舞唐雅.約契克(Dunja Jocic)與義大利狂迷現代芭蕾舞團舞者(Spellbound dancers)。

4、事實上在去年底的「暖場」演出,臺中歌劇院就已規劃了一系列以「總體藝術」為主題的戶外演出,包括此次演出《萊茵黃金》的拉夫拉前衛劇團。

《萊茵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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